次日一早,阿諾拿起掃帚纔要出門, 就有楚雲氏身邊的嬤嬤把他叫了過去, 說夫人要見他。

    廳中,混雜的香氣燻人, 一身青衣的楚雲氏倚靠在軟枕之上, 眯着眼睛, 聽到動靜才稍稍睜開看了他一眼, 動也沒動,由着小丫頭給她捶着腿, 一副美人醉臥的樣子。

    “真是個齊整的孩子, 夫人不說我還不覺得, 這會兒看了才發現, 果然是像啊,真是像極了三公子。”

    一旁站着一個頭發花白的嬤嬤,這般說着, 一雙略顯渾濁的眼又把阿諾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也覺得像吶。”楚雲氏散着發,微微擡首, 便有人扶着她坐起, 再給她略略束髮, 規整了一下凌亂的髮絲,長長的黑髮垂下來,自有一股子柔婉之意。

    “正好小公子身邊兒也要侍童,不如就讓他去吧,三郎也是這個意思, 總不能一點兒身邊人都不留吧。”

    楚雲氏好似漫不經心地這樣說着,那個嬤嬤略顯爲難之色,發出了一個遲疑的“這”,看了楚雲氏一眼,發現她不似會改主意的樣子,又笑着道:“夫人說的是吶,總是要留個自己人在身邊的。”

    這時候,楚雲氏擺擺手,便有人拽了阿諾,帶着他出來,阿諾順從地跟着走,精神力卻還留在廳中,聽着她們繼續說話。

    “嬤嬤知道,別人我是不放心的,這孩子機靈,許能扶持一二。”

    “夫人顧慮得是… …”

    兩人的言談之間,似乎已經把這件事定了下來。

    阿諾這一天沒有別的事情要做了,因爲他被調到了小公子的身邊,趙夫人爲大王生下的那位小公子□□身邊。

    兩手空空的阿諾再次領到了新的衣裳,穿戴一新之後,又博得衆人的誇獎,這個時代,顏並不是正義,而是臉面,有一張好臉,到哪裏都不會給主子丟臉。

    趙褚難得親自見了他一眼,還算滿意地點頭,笑着:“就說三兒是咱們家相貌最好的。”

    其他的人也跟着符合,似乎這樣的臉完全能夠表現家族體面了,竟是完全沒有反對意見地同意了對阿諾的破格提拔。

    □□還小,到了他身邊,阿諾也沒有正經差事,只不過被指導了一些他該知道的事情,比如說他是趙碩的血脈,應該對趙家忠誠之類的洗腦教育。

    阿諾不理解這之間有什麼必然的因果關係,一個他永遠不能稱呼爲父親的男人,給了他血脈卻並不曾教育過他一次的男人,難道就可以因爲一個姓氏,因爲血脈的來源,讓他爲這個家族奉獻所有嗎?

    不值得,至少在他看來,這並不構成等價交換。

    話雖如此,但在所有人都表示這是你的榮幸的時候,阿諾還是適時地表示了謙遜,默認了這種榮幸。

    然後,這種榮幸竟然被放大了。

    吳王伐韓,這個他只是偶然聽了一句的消息,以爲離他很遠的消息,竟然迅速地以另一種形式讓他升級了。

    韓王因爲吳王的背信棄義,不顧身體年齡的限制,決定親征,結果想當然,並不是想象中那樣美好,這位韓王,或許年輕的時候還是弓馬嫺熟,或許不久前還是老當益壯,但當到了戰場之上,沒有什麼擋得住流矢無情。

    死在戰場上的韓王並沒有讓這一戰勝利,反而不得不割讓城池保住韓國的存續。

    大臣們面如枯槁,一個個悲傷過度的樣子好像隨時都要跟着韓王,哦,先王去了,唯獨冷靜的只有大巫,他平靜地宣佈先王二子□□成爲新的韓王。

    這個時候,□□僅僅四歲。

    一個四歲的韓王能夠做什麼?和平的時候,也許那就是個吉祥物,大臣們早就習慣了王的不作爲和幫倒忙,先王最令人感念的也從來不是他自以爲的武勇,騎馬射箭算得什麼英雄,又不曾開疆拓土,也不能開疆拓土。

    國朝之初,便是上面的王封給的,一旦有疆土的開拓,便是一種反叛,這是大巫絕對不會允許的,只可惜如今上面的王不知道忙什麼去了,竟然讓吳王做出如此不法之事。

    韓王也是一時意氣,並沒有充分認識到國情,認識到這其中蘊藏的種種變化,以爲自己是正義的,於是貿然親征,結果用性命作爲代價。

    現在,新的韓王自然不能那樣繼續,所謂的“無義之爭”指的便是這一次的戰爭。

    大巫向上面遞交國書,說明國中情況,以及這一次戰爭的始末,懇請上面譴責吳王,同時說明新的韓王繼位,請求上面批准。

    國書很快得到了肯定,

    聽說也有國書去批評吳王那邊兒了,但是,已經割讓的城池並不見歸還,吳王只是又遞交了一封認錯的國書,這事便算完了。

    韓王還小,不覺得什麼,其他的大臣則是各自義憤填膺,每次都要強烈譴責吳王,因爲先王死於此事,兩國之間,顯然已經是血海深仇。

    但大巫不同意開戰,不義之爭,是他對這次戰爭下的定義,也得到了上面的肯定,於是,這便是上天不許戰火肆虐。

    滿朝的大臣被這樣的言辭堵得說不出話,他們還都沒有反叛的意識,並不準備跟上面的王作對,也不準備反對上天的意思。

    “爲什麼大巫說的就是真的呢?上天如果不許戰火肆虐,擅自開啓戰端的吳王爲什麼沒有得到懲罰?吳國的大巫呢?他又是怎麼說的?他背叛上天了嗎?兩個人的說法不一致,一定有一個人是在說謊,那麼,是誰在說謊呢?”

    阿諾的問題很淺顯,他一臉疑惑地問趙碩,這個浪蕩子好像一下子迷途知返了,竟是也有了官職,能夠出入宮廷了。

    並且,不知道趙家是不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了,竟然能夠給趙碩這個不學無術的傢伙安了一個“韓王之師”的頭銜,讓他能夠時常來看韓王,給還不足五歲的韓王講課。

    想當然,他自然不是什麼好的講師,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十分具有催眠的效果。

    韓王還小,早就呼呼睡着了,他的習慣極好,一旦睡着那是雷打不動,所以阿諾並沒有顧忌,當一個好好學生的樣子,發問打斷了趙碩那毫無樂趣可言的講課。

    比起聽趙碩講課,他更願意聽鬍子一大把的史官來講歷史,那樣還比較有趣。

    趙碩並沒有因爲他是個下人而表示輕視——看,臉就有這樣的好處,因爲阿諾更像趙碩,趙碩對他也多出一份寬容,好像這樣就是對自己好一樣——思考了一陣兒,然後說:“是啊,肯定是要有一個人說謊了的。”

    沉吟一下,轉念道:“肯定是吳國的大巫在說謊,他爲什麼要說謊呢?”

    ——爲了那兩座城池。

    阿諾一直覺得一句話很有道理,天下熙熙,皆爲利往。

    當上面的王不管事兒的時候,下頭的人誰不想要更多的城池呢?更多的城池意味着更多的人口,而在這個時代,有了人口就有了錢財,人等同於貨品。

    當一個國家的大巫,這個本應該是上面的王派下來的眼睛和耳朵不願意再爲對方服務的時候,那麼這個國家的王,肯定已經有了足夠的野心去挑戰上層的等級制度。

    吳王的野心昭然若揭,雖然不明白爲什麼只是一戰便不再繼續下去,但兩座城池的獲利足以讓他再次出手,企圖得到更大的利益。

    這種時候,韓國的默默無爲,便是一種軟弱,如果,周圍的國家還有除了吳國之外的強大國家,那麼,韓國不就等於一塊兒肥肉,總會有人上來割掉一塊兒的。

    這樣下去,恐怕以後的太平日子都只會是間歇式的了。

    隨着□□成爲韓王,阿諾的身份也水漲船高,他甚至被特許能夠姓趙,趙諾,聽起來也還算是個人了。

    而他的身份,自然也不是韓王的下人那樣卑賤的,而是有了趙家義子的身份,並且有了一個“侍官”的職務,隨韓王住在宮廷之中,照料韓王的讀書習字等種種事宜。

    並不能夠參與朝政,那些大人們的遊戲顯然不會讓他一個半大小子摻合,他們也不會聽他的話,但他如今的身份,卻是能夠接觸到一些關於朝政上的事情,刻錄在竹簡上的文字告訴他這個國家在發生着什麼。

    天災每年都會有些,沒有系統歸納的耕種指南,沒有那麼多有經驗的老農,完全是靠天喫飯的田地並不會出太多的出產,各地的太守會徵收更多的稅收,一部分是上交朝廷的,一部分則是他們自己揮霍。

    很多人稱爲奴隸,從此沒有田地,沒有自由,卻可以不再交稅,然而國家,卻有很多人想要喫稅,更多的人,連食物都喫不起,還要成爲兵士賣命,死了也無處安葬。

    權貴的享樂一如既往,平民的生活始終掙扎,至於奴隸,他們已經不再是人,如豬如狗,需要的時候抓起來用,不需要的時候可以驅趕,甚至可以喫掉,是一種特殊的貨品,一物多用。

    看過那一篇篇文字,阿諾終於明白枝兒的想法或許並沒有錯,盛世方可求安穩,如今的世道,離開現在的庇護之所,只能說自尋死路,無論他有多少能耐,也耐不過把繩索套到你脖子上,就說你是奴隸的人。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今天的!

    晚安!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