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138 第五十七回下
    這章回纔到會客的正廳,就聽裏頭章霂一陣大笑“好,好,好!興文學、立武勳、修內政,更有雅量容人、懷仁而不疑,能兼此四者,三代以降亦不過寥寥,又豈是等閒人憑淝水一役便敢評判之!碌碌鑽營輩,欺君子以其方而猶竊喜,仁者當面尚且不識,更何談王道!”聲量昂然,儘可想見神色之興,倒益襯得下面對答之語句平穩、意態從容。這對答道是“未必不識,止不願識耳。天王瑰資雄業,固難匹敵,然而直承不如,驕矜之心如何?於是張口好功、閉口無厭,說仁厚必加婦人之諷,論王政必道夷狄之非,顯出自己高明一等,方敢心安——這等庸材行徑、小人心胸,我自然不得苟同。”

    章回聽到這番言論,再無懷疑,知道定是姜平到了。這姜平姜坦之生平第一推崇人物便是秦王苻堅,幾年間與自己書信往來,罕有不提及前秦者,人物一一歷數,故事逐件評判,真正是一腔仁心、滿懷坦蕩,實在不負其名。於是也鼓掌笑道“苻堅帝王之度,坦之君子之風,果然相得益彰,妙哉妙哉!”一邊走進廳來。

    只見客座上站起一名青年,二十將半年紀,形容豐偉,意態灑脫,眉深目邃,顧盼粲粲照人,叫見者頓覺一派明亮。章回就不禁一怔。

    那邊姜坦之也早看到章回,心中亦贊俊爽過人,大笑道“懷瑾握瑜,英華洋洋,不愧人如其名,大佳大佳!”兩個遂交手相握,又彼此仔細打量一回,越看越覺親善,稱心暢快之處,竟一起大笑出聲。

    看得上頭坐着的章霂目瞪口呆,旋即以手加額,笑罵道“兩個傻小子!這等形狀,真當你們是在什麼竹林底下、蘭亭旁邊麼?”

    兩個這才正經見禮。章回又給章霂行了禮,複道“多謝二老爺替我招待遠客。”

    章霂笑道“古人說‘傾蓋如故’,姜小友不俗,我自然招待得。”知道他兩人文墨知交經年,卻是頭回真正相見,必有許多話說,揮手令二人自去,只說“坦之路程辛苦,今日一頓酒且寄下,等明朝再來喫個暢快。”

    章回方攜着姜平出來。尚不及開口問,姜平就笑着將此來大致一一告訴說明道是他與妻子吳氏、表妹壽雁娘自臘祭之後起身赴京,水6日夜兼程,原想着年前趕到,不意臨近京畿風雪阻途。所幸半路泊船時遇見洪大一行,兩家便合作一處,雖路上過年也別有一番熱鬧。至今日,棄船換車,入得京中,洪大豈肯叫他夫婦別投親友,當即會了往文昭公府這邊來。既至,先是章柴接了兩家,引見章魁,一會兒章霂聽說,親來相會,結果與姜平說得投機,叫章柴、洪大領着衆人先行安置,止留他一個說話盡興。吳氏、壽雁娘等女眷自有章柴之妻甘氏、章魁之妻尹氏等引着往陳氏處去了。

    姜平因笑道“二老爺真性情人,待小子如平輩,又是磊落正直,無話不可言。我以前只聽說文名,再想不到這般豪爽。名士不拘,可見如是!”——他讚的誠心,卻未想到章霂第一知道洪大乃洪氏之侄,顧塘家中慣常走動,吳太君跟前與自家子孫無異;第二知道洪大定了諸暨壽家之女爲妻,乃是長姐親爲保媒,今歲夏秋便要成婚,於是諸暨壽家、永康姜家皆爲姻親;第三知道姜平姜坦之乃章回文友,近年來極推崇讚譽之人物。章霂哪裏不清楚章回面上謙和隨性、與人皆善,骨子裏最是心高氣傲,極少服人,聽得章回說還有這麼一個人,如何能不好奇的?外頭章魁才使人告訴一聲,立即親自走出來看——於是纔有先前那一番親和平易,卻絕非尋常子侄晚輩所能有的對待了。

    章回笑道“二叔祖素來愛魏晉風流,最喜能有人與他唱和。也就是今日坦之了。換別人,這些年從未見過二叔祖如此相待,更沒有如此快意。”繼而點頭笑嘆道“坦之才學,我是知道的,只可惜旁人知道的少。但今番坦之上京來,想必不出三月,天下人都能知道你的大名!”

    不想姜平竟也點頭,道“可不是?若非爲這個,何必趕這一趟辛苦來。”

    章回一愣,忙道“我也正想問你,怎的突然就決定上京赴試來?”

    姜平道“你也知道我的,一向並不在科舉上多用心。我自家也不是要指着這個營生度日。況那年取了舉人,行走各處就已經十分便宜,誰又肯拋費工夫做那些不實在的文章。只是我自家這樣,族裏族外都不這樣想。早四五年還好,我這一輩讀出來的少些,也沒人到跟前碎嘴。這一二年學裏得力,就有人閒不住,動輒杵到眼門前三言兩語的渾說。”

    章回聽到這裏,還有什麼不懂。笑道“蠅蟲嗡鳴而已。坦之又不在意這個。也是這些人無聊的緊。”

    姜平笑道“確實無聊。只是蚊蠅螞蟻雖小,嗡嗡叫着也是煩人。且又是一個祠堂裏繞着的,凡事總要留點子力,否則老人們顏面上不好看。再就是,數量多了,招架起來也要費心。”伸手到章回跟前比了四根手指,又翻了兩翻,嘆道“這個數,年頭上必定要見的。我不耐煩,有心避了去,結果阿吳同我說,‘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個名頭,奈何有人在乎。且有一起子蠢人,必定要見着了名頭才承認能耐,先敬羅衣後敬人。不如偶爾就順一順世間庸人的意,也省得今後那許多麻煩。’我想一想,果然也是,只當一勞永逸。當即和阿吳收拾了東西,就往京城裏來了。”

    章回忍不住笑道“雷厲風行,再無過於坦之並嫂夫人者。”心想姜平性情再是灑脫不羈,更有心思明澈、意志堅剛,哪裏就是些閒言碎語能輕易煩擾驅策的?不過是體貼新婚妻子,要替她免去那許多麻煩而已。果然成家立室者與單走獨行之人不同,世之常情如此,就是姜坦之這等心胸才學的也無他異。忽而又想到姜平之妻吳氏,據聞是永康、金華一帶都有名的才女,又有方纔說姜坦之的一番話,文采之類暫不說,心智便十分不凡,且深契姜平,如此一說就中,倒要讓姜家那些心心念念催他上進的族老姻親們相顧汗顏了。

    他這裏走神,臉上又不遮掩,姜平天賦聰穎之人,如何看不出那一層好笑戲謔的意思?只咳一聲,道“懷英也已經訂親,我只看你到時不謹遵林家弟妹的法旨。”說得兩人都是又一通大笑。

    遂繼續往後面陳氏院中去。章回不免問“壽家姑娘怎的跟你們一起來?倒不是爲別的,單阿大那邊怕就是歡喜到無可無不可,外祖母家也不會問。不過有些世間庸人的麻煩,事先問明瞭,也能幫手擋一擋。”

    姜平笑道“她家那點子事體,我先頭都跟你說了。雖是大事定了,在家總是尷尬,索性讓阿吳邀了跟着我們玩玩走走,只當散心。姑祖母和表姑母又商議了寫信給雲南,請大表叔出面主持婚事。我們一路閒逛回永康,表叔表嬸的信恰也到了,說大表叔兩年卓異,朝廷有命升遷,旨意年後三月到京聽用。原還擔心兩下時辰趕着不巧,事情匆忙。如今一起都往京中來,倒是一體兩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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