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陸聽他說得明白,又不糾纏,隨手與了他兩個銅子“年下買糖喫”,便往小豐樓尋人去。這小豐樓乃是油坊巷頭一家茶酒樓,也賣茶,也賣酒餚。然而此刻天時尚早,樓裏空曠無甚客人,殷陸進門便見角落邊一張桌上霍言道正自斟自飲。殷陸忙走過去,笑道:“大年節下,怎麼一人喫悶酒?莫非與家裏頭拌嘴,氣得嫂子回了老丈家?”
霍言道原本愁容滿面,突然聽到這一句,擡起頭來又見是他,倒是笑起來:“就你瞎嚼,也不怕舌頭絆跤。我一人喫酒有甚稀奇,倒是你殷大管事,年節底下正當忙,怎麼倒有空尋到這裏?不過既得空,就該你撈這個便宜,且坐,多少喫我一鍾去。”一邊說一邊招呼店夥溫酒添菜來。
殷陸也不推辭,側面坐了。先喫一鍾溫酒,這才笑道:“你說我得空,哪裏的事兒。生來與人跑腿的命罷。今日還是有事專門尋你來,不料結結實實一頓閉門羹;要非這事兒託不得別人,這滴水滴凍的我還不興走這兩三百步呢!”
霍言道不由好奇,忙問:“什麼事?殷兄請說。”見店夥送了酒菜來,先止住,問道,“也不曉得事情急緩……或者,這些先叫送殷兄家裏去?”
殷陸一時倒笑起來:“你這老霍,四十多歲人,還慌腳雞似的。哪裏差這一頓的工夫。”說着招呼夥計將酒菜就在桌上放下,又叫多燙兩壺熱酒,這才向霍言道說道:“事兒也不算急,要緊倒是幾分——便是我家老太太的佛事,太太們前兒在定林寺發了願心,要在先老太太往來的南京三十六座寺院庵廟裏都供上長明燈。三夫人把香油的事兒派給了我,又專一提一句你老哥,只說你做生意實在,油也好。這不,我便來找你了。誰想你初五纔開了市,今兒又閉上了門。有心想換一家,但到底有這些年的情分。”
霍言道聽說,忙起身向殷陸行個禮:“殷兄厚意,實在多謝。小弟這裏有禮了。”
殷陸道:“你且不忙行禮。我也是趁便。你倒先說,你這買賣還做得做不得?旁的不論,頭批兩百四十斤香油,元宵節送到,可能應麼?”
殷陸道:“如此正好。我便去回三夫人的話。你明兒先打發個小子送兩甌二十斤油來,一則讓夫人見見貨好安心,二來家裏也該要用這個。”霍言道一一應了。
兩人又喝了一輪酒,隨手撿兩筷子菜吃了,殷陸這才住了酒箸,問道:“霍老哥,這次燈油的事頗要緊,不能出錯。我倒不是信不過你,只是到底想問一聲,怎的就閉門歇業,一大清早的就泡在這樓子裏喫悶酒?有甚煩惱事,且說一說。若是我力能及的,便幫一把手也好啊。”
霍言道苦笑,自己又斟飲了一杯,而後慢慢道:“老哥好心,我也不能隱瞞。無心生意,實是爲纏上了官司。”
殷陸大驚:“這又是怎地?”看霍言道形容全無玩笑作僞,心下微忖,隨即道:“霍老哥名聲最好,行事又與人爲善,難道是生意行裏有不長眼的要訛你?這個倒不怕。不管是誰,名頭說出來,我與你想辦法。總不能叫好心的讓了黑心的去。”
霍言道笑道:“果然你老哥最是仗義。雖猜得左了,這一杯我必得先敬你!”說着與殷陸斟酒,兩人飲了,霍言道說道:“這官司,說來慚愧,非是外人糾纏,竟是我自家人窩裏胡咬,父母舅家執意不肯放過,直要鬧上公堂。”
殷陸微怔,忙問:“竟是你的父母舅家要同你打官司?”
“老哥你也知道,我是微末的出身。家裏兄弟姊妹衆多,因養不起,便送到舅舅家過活兒。舅舅家也不寬裕,雖讓我在鄉塾做活附學,到底沒兩年就出來討生活。幸得我鋪子先頭老掌櫃劉爺爺寬德,教我油蠟造作,又教我賬目計算、生意往來,後來還把唯一一個外孫女兒許我做妻房。因此上真論起來,我是覺受劉爺爺大恩,此生難報的。然而父母、舅家到底親緣一脈。我日子漸漸起來,照管父母家中也是正理。這些年來,父母日常年節、兄弟姊妹嫁娶,一絲不漏;舅家那邊,也是凡有所用,無不盡我所能。只是兩家人口既衆,事也繁多,侄甥輩又一日日大起來,如此便生煩惱。”
殷陸道:“家大口衆,原就更多些大小事情,也是常理。然
則爲何你侄兒外甥們的煩惱,卻要累到你老哥與父母長輩打起官司來?”
霍言道嘆氣道:“說到底是財帛之事。我兄弟們並無出挑,雖一家人極力供養大哥讀書,至今也未過院試。其他又無甚營生手藝,喫不得苦,凡張羅的買賣也都只勉強餬口。大哥又一味叫侄子們跟着讀書,舉動必以老爺自居,使得家裏生計越發的艱難。我也不想父母老來受苦,只時時幫扶,不意就在去年臘八,父母特特叫回去喫酒,酒食間問我油鋪事情,又問日常經營。到小年,老爹突然對我說,當年我從劉爺爺手裏盤下油鋪的本錢,有他給的一半;而今大哥、侄兒讀書需要用度,只叫我將鋪子折了一半錢與他。可這事情究竟從何來?當年油鋪的本錢,是我十年時光攢了大半,又有我媳婦那時雖沒嫁我,卻偷偷當了金珠悄悄遞與我。還有便是舅舅,瞞了舅母,湊了十四兩六錢碎銀送來——我到底也沒接,也不是嫌少,只是那時候大表妹出門子,這點錢雖不多,打兩支好的簪子陪去也光彩。我自己又拼湊了些,這才盤下的油鋪。父母兄弟那邊,實在一文錢未見;非但未見,大哥聽說我盤下鋪子,當日便與三弟過來,硬擡了兩缸早被人預訂了的油家去。若不是老掌櫃還有些情面,怕是新鋪剛開張便要關門!如今老爹卻要分一半油鋪與他們,我是實在不肯聽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