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27章 第十二回下
    這邊章霈聽了岳丈問話,肚裏頓時苦笑:原來吳太君的外祖盛氏,與李氏一族乃是世交。吳太君之母與李淨的母親是表姊妹,又十分要好,故他倆個幼時就曾在一處玩耍過。後來吳太君嫁入章家,章、李兩家又是數代的相交,更兼有師生情分。及至兒女長成,兩家又行聯姻,於是越發地親厚密切起來。而吳太君與李淨自幼相識,至於耄耋,早已不是尋常親戚情分,常日只當一家兄妹相處,說話也更無拘束忌憚。只是他長輩間可以隨心說話,自己卻不好作答,不由躊躇起來。

    恰此時門外走進來吳太君的丫鬟臘梅,正聽到李淨說同吳太君搶了重孫事情,這臘梅便微微一笑。偏這李淨正託着水晶鏡片,正好一眼瞥見,當時就問起來:“你這丫頭,倒笑什麼?”

    臘梅卻不忙着理他,只向衆人團團福了一福;說老太太問衆親家的安,又說因日間佛事勞累,身上懶,今日便不出來相會,只叫老爺少爺們相陪。待一番話說完,方纔轉向李淨道:“我家老太太還有一句話專門給舅家老爺,老太爺要赦了我纔敢說。”

    李淨聽了,不免好奇,自然立時允了,催着問是什麼話。那臘梅才笑道:“我家老太太讓對舅老太爺說,‘少不與老斗,今日算我大方,就讓回小子伺候那老貨’。”

    她這一句話說出,滿桌都忍不住笑了。李淨卻不在意,只一撇嘴,道:“告訴你家老太去,讓她儘管大方着,反正我這一來是要賴在你家的,倒叫她莫要天天想着來跟我搶。”衆人頓時越發笑得厲害。李淨也越發得意,向身後拉過章回的手,只叫:“好孩子,跟太公家去!只伺候得太公高興,好喫的、好玩的隨你挑!”再看旁邊席上章家長房裏的章皙、章由、章何、章伋、章師,也用手指了,說:“還有這幾個,也都跟着走,太公疼你們!”

    那一席上幾個原本只看着老爺子玩笑,不想突的就說到自己身上,年輕臉嫩,頓時就把面孔漲得血紅。惹得章霈等人也都撐不住笑起來。章望這才強忍着笑,一本正經勸李淨說:“這麼多小子,都帶回去,就算不能把外公家喫窮了,舅舅那邊人口多,一時也沒這麼些個地方住,總是要挑那一個兩個去。再有,就是要挑小子們跟着伺候,您也先酒足飯飽了再來挑。”又拿眼睛示意身後章回執了壺在李淨眼前晃了幾晃。

    這李淨聽到一個“酒”字便即眉開眼笑,待見了章回手上酒壺,越發地將一切玩笑都拋開,一把揪住了他袖口就嚷着上酒,嘴裏又忙着問是到底什麼酒。章回笑着答說是章望自制的桂花釀。李淨聽了更是高興,直叫倒來。果然一杯斟上,滿室飄香;只是酒香雖濃,酒味卻淡,也沒多少後勁。然而李淨到底知道自己身子,也不再多言,連喝了兩杯纔算過癮,一迭聲叫“開席”。

    衆人這才放下心來,傳杯動箸,慢慢地喫喝說笑相陪。席間章霈又擇空兒出來兩次,問吳太君那邊晚飯的安排,又問李氏相待岳家內眷們的情形。下人一一答了,卻是二太太陳氏帶了兩個媳婦伺候老太君用的晚飯,李氏則帶了洪氏、周氏、季氏三個兒媳款待自己姑嫂侄媳。

    一時花廳裏宴席畢,李淨倒也只有兩三分酒意,只是到底上了年紀,熱鬧了一晚,已乏得說話間頻頻點頭,章霈便領了章望幾個將老太爺護送到早已備下的院裏歇下。這邊李氏、洪氏等也將李府女眷們安置妥當。兩相遇見,各自道了乏。李氏又道了先前吳太君的話,說她吃了飯已經早早歇下,叫衆人晚上都不必再過澄暉堂去。章霈遂命各自安置。衆人就告了退,返回自家院落去不提。

    卻說章望這邊,因章由與尹純依例巡夜查房去了,便帶了洪氏、章回一同回東跨院正房。屋裏早有丫鬟小廝備下熱水,三人各自盥漱畢,又換過一身衣服,便聚到洪氏屋中。章望與洪氏坐在上方,章回剛要行下禮去,早被洪氏一把摟住,張了張口,沒能說出話,眼裏的淚就滾滾而下。章回在她懷裏,也是垂淚不止。章望坐在一旁,也不勸解,只看他母子相擁對泣。

    好半晌,洪氏才略止了淚,道:“可總算是回來啦!三年了,今日好容易盼着家來,天大的喜事,我卻又這樣。”攬着他頭頸,笑道:“多大孩子,你也跟着我哭,也不怕你父親笑話。”

    章回將頭靠在母親懷中,悶聲說:“都是兒子不孝,三年遠遊,令母親擔憂。這都是孩兒的罪過。”

    洪氏忙道:“哪裏罪過了?我的回兒在外面拜了最好的先生,一門心思用功讀書,爲的是有一日金榜題名、光宗耀祖,也替父母臉上爭光——這都是真正的大孝,哪裏來的罪過!再說,便是在外讀書遊學,也是遵了你父親的命令,我又豈有說阻攔的。”

    章回依舊只管搖頭,說:“但終究是讓母親操心了,也沒能在母親跟前伺候衣裝、奉承茶水。”

    洪氏臉上笑容越深,撫着他頭,溫言道:“家裏有你父親和哥哥呢,我不礙的。”雙手扶了章回起來,讓坐在一邊說話。章望握了一隻茶杯,笑着看他母子敘話。

    章回向洪氏說這三年裏經歷,只稍帶了兩句書院裏學業功課,就專揀那些新奇有趣的事情人物來說,比如自己隨兩位

    師長一路遊學的見聞,長江大河雁蕩蜀道的風光;又如南京城中種種,玄武湖的煙波,棲霞山的紅葉,夫子廟的小喫,秦淮河的風月,雞鳴寺的香火,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待章回說到同學與僧尼的機鋒鬥口,自己前去勸解卻被遊說出家專心向佛,洪氏終於忍不住笑罵起來:“這些和尚尼姑,就沒個新鮮的!什麼有緣無緣、有根沒根,打你一生下來就是這個話,說了快二十年,也不換個花樣,還想度了你去?要真能度,天寧寺的松淳大師早度了你去,哪裏還等到這會子?”

    章回笑道:“自然不能讓他度去——我有老太太緊着疼,老爺又滿心期望,更有父親母親,自家裏滿心的牽掛,怎麼就能四大皆空,一意地只念佛祖菩薩。”

    洪氏聽他這般說,只忙着點頭。一旁章望卻突地插口道:“然則我聽你經文念得倒熟。”

    章回笑道:“這可都託了黃先生。黃先生一心反佛,平時講六經經義,十次裏倒有六七次拿佛經作靶。隨他頭一年到南京時,功課外要在他屋裏抄書,聽的就是《圓覺》、《楞嚴》、《法華》逐句逐字地批,想不熟都不成。偏偏程、週二位先生那邊佈置窗課,《金剛》、《百喻》之類的且不說,一部《壇經》是要逐字地註解出來。虧是幼時老太太當故事似的講了不少,又常帶着在松淳大師那裏聽講,許多地方隱隱約約都還記得。不然,頭年課考中一定是要落了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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