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44章 第十九回上
    上回說到林黛玉接父信,由賈璉奉賈母之命,陪着坐船直往揚州去。黛玉憂心林如海病情,恨不得一日飛到老父身邊;然而船行速度到底有限,雖賈璉與林柄催了數次,走了幾日,仍只見前途渺渺、江水茫茫,不由地越發愁鎖衷腸。

    幸而這一日到了平安州。這平安州也是中省的大州,水陸通衢要道。賈璉、黛玉一行雖無需換船,也要補充些食水等物,於是引船靠岸。才近磯石,碼頭上就有人喊,問可是京城榮國公府上。這邊應了話,立時就有一行人過來,原來正是揚州鹽政林府上的老管事,帶着一條大船並七八名家人,兩日前就趕到此處迎候的。報知過身份,先問府上好,再向賈璉請了安,又請見自家姑娘。因都是自家人,且帶了要緊消息來,賈璉忙命人向裏頭通報了,自己親自陪着,到林黛玉的座艙裏來。

    林黛玉坐在艙中,猛聽傳報說有揚州家裏麪人來,先是一喜,接着便是一大驚,直從椅上站起來,擡腳就往艙外走,身子卻不自禁連晃幾晃。旁邊跟的紫鵑、雪雁慌得去扶,直叫:“姑娘小心。”兩個才攙住了,就聽腳步聲響,有人進得艙來。

    黛玉忙擡眼,就見賈璉陪着一個六十二、三歲的老人進來,認得是家裏老管事,名叫伍生,乃是林家幾代的心腹,總管着林府上下的事務。一個兒子伍垣,做過林如海伴讀,又學了幾手好拳腳,如今也在林如海身邊隨扈。林黛玉一眼覿去,看得伍生穿的簡捷,卻未見素色,頓時籲出一口氣;就覺得腳下有些發軟,所幸紫鵑、雪雁服侍的時日也久,當時就扶了重新在椅上坐下。

    這邊伍生望見黛玉神情,他一生經的事最多,如何認不出這些悲喜。心下寬慰,隨即便投身在地,一個一個地連磕三個響頭,一邊拜一邊口中稱道:“老奴給姑娘磕頭。”

    黛玉這才醒神,連忙起身向前,笑着親手去扶他,道:“伍爺爺快快請起。”

    伍生連忙起來,又打一個千兒,站在門前說:“老奴奉命報與姑娘得知,前日往京裏送信後,就得一位名醫到府,妙手着春。老爺的難關,現已經渡過了大半去。故而命老奴疾馳上京,就路上迎候姑娘,請稍解寬心,勿爲憂病。”

    黛玉聽到這一番話,先就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伍生向懷裏取出書信,看一眼左右,雙手遞與紫鵑,紫鵑接過來送與黛玉。黛玉笑盈盈,接了信在手,先不看,問:“爹爹果然好了?伍爺爺且坐,仔細地同我說。”

    言語間,雪雁就挪過一張腳凳來。伍生再三謝過方纔坐了,然後就把揚州情形細細告訴。原來那日林如海病篤,人都說不好,卻有常州舅老爺家的孫少爺章回帶了丸藥並一位關夢柯關先生趕到。先給林如海用了丸藥,當時就穩住了精神氣兒,然後關先生觀形診脈、擬方用藥,一副一方,兩日間開了七、八帖,或用一劑、或止半劑,內服外敷,又拆洗薰炙了枕被鋪蓋,一件件緩緩與林如海置換過。到第三日上,林如海也認得出人、說得順話,也能在牀上倚坐小半個時辰,旁的醫師仔細看過,都說確是轉危爲安了。林如海就聽了舅家表少爺小章相公的話,打發人往京裏報知情形,以免親長憂心;又命伍生帶了人在這邊路上迎候。隨行都有林如海請小章相公代筆的書信,寫明病勢轉折、診方藥理。伍生將這些一一稟明,末了說:“老爺囑咐說,想大小姐這一路上來得急,然而此刻老爺已轉安好,請大小姐寬心趕路,勿使風塵勞頓,否則就是讓老爺病中也要懸心了。”

    黛玉站起來,肅然道:“父親的話,女兒不敢不聽。但父親尚未大安,做兒女的又豈能縱享悠遊,必定要加緊趕回家去。這個也請一定依我。”

    伍生笑道:“老奴只奉命帶這句話過來。真說起老爺心裏,哪怕只能早一日見到大小姐,都是再好不過的。但也要看這幾日天氣水文。老奴這邊已經安排好極快極穩當的大船,想一切順當的話,也就是幾天的工夫。”

    黛玉聽了就點點頭,說:“多憑伍爺爺費心。路上的事情,還要勞煩和璉二哥商議。”說着又向賈璉行禮。

    賈璉笑道:“都是分內的事情,且老太太再三吩咐了,表妹何必多禮。”正說着,外面有人來尋着回話,賈璉便出去了。這邊伍生也起身,向黛玉行禮道:“老奴便去商議。等說定了,再進來請大小姐的回話。”

    黛玉笑道:“不忙。你老人家這兩日想也乏的,到時遞個話來也就罷了。”又叫雪雁代送。原來雪雁的娘就是伍生媳婦的侄女兒,雪雁往日頗得他夫婦疼愛,此刻見着,早是眼紅鼻翕地十分激動,礙於不得便,不然只怕早就衝到跟前了。果然此刻一聽黛玉吩咐,立時喜孜孜、笑喧喧,扶了伍生,連蹦帶跳地就往外面去了。

    林黛玉這才

    拈了書信,坐到艙裏小桌邊,正要拆起看時,突然就覺觸起了什麼,心上微痛,眼淚就從眶底涌出來,珠兒一樣綴在睫毛間。旁邊紫鵑忙勸慰道:“姑娘怎麼又哭了?方纔老管事已經說,林老爺這病就要好的。只是常言都說,‘病去如抽絲’,怕一時並不得爽利,還要細細地調養纔好。這信裏指不定就有言語吩咐,需要姑娘家去幫扶照應的。姑娘這時卻只管哭,可算什麼呢?”

    黛玉聽了,忙道:“你說的實在有理。”趕着將眼淚收盡。紫鵑取了水來給她洗臉,又用帕子將手仔細拭乾淨了,方纔剪燭移燈,照得明晃晃的好看書信。這封皮裏卻夾了兩頁:一頁是林如海的,字體端方,筆觸圓潤,只是虛浮無力,顯是久病後寫的。黛玉細看那文字,不過三五行,卻句句都是在安慰,說他已經病好、身邊又有人照應,再三叫她不必擔憂,路上寬心慢行,提防風寒暑熱、溼毒侵襲。黛玉承老父一片慈心,度他病中形容,不禁又紅了眼圈,但又想着紫鵑方纔說話,忍着眼淚,去看另一頁文字。

    這一頁字跡卻是纖頎俊美,入目秀雅,然而筆鋒轉折處卻棱角分明,顯出內底骨骼的剛硬來——正是章回的手筆。至於文字,則果然如先前伍生所說,將林如海得病經過,病症變化情形,大夫如何用藥,爲的什麼機理,有什麼方症典故,也不避其中兇險波折,俱個一一地道來,後面又講調養諸事。雖內容繁雜,但用字儉省,條條件件簡潔明晰,叫人既能知道實際情形並非林如海信中所謂可以無憂,又能曉得內裏詳細的輕重緩急,甄別應對的手段方式。黛玉看了這一頁,反而真正放下心來,一面對着信暗暗點頭,心說:“爹爹說這次難關,萬幸有曾外祖父家才得度過。那位關先生,醫術是從曾外祖父的同門師兄那裏學的。先頭那丸藥,也是曾外祖父在二、三十年前就特意爲爹爹配置,留下了方子,今日才能救命。再有這位曾外祖父家的表哥,親自送關先生來,又爲揚州家裏和衙門裏事情分憂,報信、迎候皆是出自他舉措,一言一辭這等的仔細——可見親長慈恩垂庇,無遠弗屆。只可嘆祖母早去,我不曾蒙受撫養;又從小在外祖母、舅舅處長大,一次都沒到過常州不說,連這門親戚也是纔剛知道。今番家去,定要仔細問了爹爹,多少盡我心意回報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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