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53章 第廿三回上
    卻說這天夜裏,起更的工夫松風苑突然就鬧騰了起來。這邊立時有人去報了當值的外管事兼內院的管事媳婦,恰便是申憑兩口兒。申憑跟他家裏面的接了報信,頭一條先命各種看守緊了門戶,然後趕忙再趕到松風苑門口。

    結果此刻喧囂已畢。跟賈璉的一個貼身小廝,名喚昭兒的從裏頭趕出來向他兩口兒行禮,一迭聲賠笑,口中說的是隻因京城帶來的幾個小廝夜長無趣,擲骰子比色點賭錢玩兒,不提防爭勝口角起來,這才吵嚷鬧騰;方纔賈璉已經發了話,叫按規矩打的打罰的罰,此刻上下都服氣安靜了,正要問外頭是不是也被攪擾,只恐驚動了主家林海父女,還準備過去告罪。

    申憑聽他這番說,忙笑道:“既然璉大爺已經處置了,沒旁的事情就好。老爺和姑娘那裏也並未驚動,兩處院子都不知道。我看璉大爺竟不必過去,就當體諒我們夜裏偷懶,不愛動彈。”

    這昭兒也是賈璉的心腹,曉得他本意就不願林如海等多知曉過問,此刻聽申憑言語正中其懷,笑道:“是我們這邊的不是,驚擾貴管家了。還請多擔待。另外還得煩請貴管家向門上的幾位哥哥都說句話,等明兒事情清爽了,再請大家喫茶。”

    申憑會意,笑應了,就招呼自家女人和跟着的小廝們各自回去。昭兒站在院門口,看他們都走遠了,方轉回去尋賈璉。先往偏房裏,還沒進門,已經見到裏頭一片狼藉,門檻上滾了個用來湃葡萄的青花陶缸,缸口漫延出好大一片水漬;伸了頭往屋裏看,則桌翻椅倒,瓷的杯盤大大小小碎了一地,賈璉的另一個小廝興兒正指使兩個粗使的僕從收拾。

    昭兒就叫道:“怎麼做事的?這缸攔在門口,也不先收拾了,難道想堵着門,再硌了人的腳不成?”咬牙使力推起來。這邊興兒聞聲,也跑過來幫忙。兩個合力將陶缸挪到牆邊靠住。昭兒隨手在額頭抹一把汗,咋着舌頭說:“這東西看看不大,竟有點分量!看不出那姓胡的細腳伶仃、一副小雞崽模樣,倒是有一把力氣;跟他阿姐吵相罵,一句話不順意,就把這個也推倒了。”

    興兒笑道:“你個老小子還裝?不過一個湃葡萄的缸,大圓肚皮小腳底,比個燜肉的甕頭大不出兩廓,就算灌滿了水,又能多重?他姓胡的好賴也十七八歲一個人,又不是七八歲的毛孩子,還不是一推一個倒?再說,他真的假的相罵,誰看不出來。就是這屋子裏頭看不出來,看看那邊房裏,也都曉得了。”

    他兩個口中的“姓胡的”,便是前兩日泊岸過夜時,賈璉偶然買的那一對姐弟。只因她姐弟倆賣身葬母,十分可憐,賈璉一時善心就買下來。因天氣漸炎熱,那屍身在義莊停了幾日已經不太好,胡氏姐弟就拿賣身得的銀子賃了義莊底下的一小塊空地,當晚簡單做一場法事、念兩句經文,讓走了的人暫先入土,待日後再動遷跟他父親合葬。連夜安置好了,他兩個就收拾得齊齊整整的來到榮國府的船上。賈璉興致也好,問了那弟弟,知道還在私塾裏念過兩年書,原預備考秀才的,便十分喜歡,吩咐給他們單預備一間寬大艙房。等次日到了揚州鹽政府,住進松風苑,胡氏姐弟住的屋子也不與僕從們相混。這到揚州頭一天,賈璉要與林如海見禮敘話,加上一路勞頓,喫過晚飯後一早就歇了,跟的僕從也都是如此,伺候賈璉睡了便各自屋子裏睡去,於是一夜相安。今日是第二天,賈璉早上到林如海跟前坐過一回,午後出了門,到入了夜、各處都待要落鎖時分纔回來;一回來就先往胡氏姐弟的屋子裏頭去,還把跟的人都打發開了,連興兒、昭兒兩個都只在門外廊下伺候。不想沒一刻鐘工夫,屋子裏就有議論爭吵,且越吵聲音越響,接着賈璉就虎着臉踹門出來,身後那姐弟兩個還在相罵——說相罵也不是相罵,乃是胡姓書生滿口不絕,推桌椅、砸物件,那做姐姐的只站在邊上哭哭啼啼個不止。見這情景,院子里人都呆了。偏賈璉像是一時火大、衝過了頭,並未想到究竟要做什麼,就這麼站在門口。這胡氏姐弟倒也像是被這動靜驚得醒過神來,兩個一起衝過來黏住賈璉說話。賈璉只聽了兩句,臉上惱容也受了,神氣也平和了,竟然吩咐昭兒、興兒兩個將這頭收拾收拾,就帶着兩個徑直往他屋裏去了。這昭兒、興兒在賈璉身邊緊跟了幾年,雖然不曉得先頭屋裏到底算哪一齣,見這情勢還有什麼不懂的。那邊昭兒去出面應付林府來問動靜的人,這邊興兒就帶人收拾屋子,收拾的時候也不巴結上心,只想着那胡家姐弟此番或就有的好處,言語裏就帶出酸味兒來。

    昭兒卻不答話,也不順着話頭去看外面,只指點那兩個粗使僕從扶正桌椅擺好位置,又拿笤帚將地上掃起來;看到有飛濺的碎瓷片落在那些不容易打掃的角落,就拿衣服角包了手,撿起來丟到門口的竹箕裏。興兒看他舉動,不禁笑道:“喲喲,我的兩個眼睛別是花了吧?你小子在做啥?這麼個的認真仔細!只是胡舅爺這會子又沒在跟前,你這麼巴結可給誰看呢?”

    昭兒看他一眼,道:“你發昏呢?滿嘴裏頭胡嘞的什麼?誰又是你家舅爺?都什麼辰光了,竟還說笑!爺這會子是得了趣,可等幾日回去,竟怎麼辦?到家裏,奶奶跟前怎麼說?死都到臨頭了,也不動腦子想想,竟還笑——笑個屁!”

    這興兒是個喜歡玩笑來事的,方纔原是玩笑,不曾想被一通連說帶罵,像是寒天裏當頭一盆冷水直澆到心底涼透;偏他說的又有理,不好駁回,這臉上就掛不住,當時冷笑道:“呵,果然是我發昏。不像你,好忠心奴才,怪道家裏奶奶疼你。只是我說你也有點眼力勁兒,這裏是揚州,跟京城隔了十萬八千里,就做出這麼一副憂煩樣子,又給誰看?我勸你還是醒醒,都是爺的人,爺高興了,纔有我們的着落呢。”說完一轉身便走出去。

    這昭兒比興兒大幾歲,人老成些,遇見事情想得也多,心裏有事,就聽不得興兒信口玩笑,又爲的他在賈璉身邊時間更長,說話間也就沒好聲氣。不料逗出這麼兩句話來,被噎得一個字也沒有,差點厥在當場。好容易回過了神,一轉眼,瞥見那兩個僕從都住了手,正側頭拉長耳朵聽他兩個講話,頓時怒起,催罵道:“還立在那裏做什麼?地上都收拾乾淨了?再木手木腳的,看我不稟了二爺,一個個都打發出去省心!”那兩個慌得低頭,一通忙亂。昭兒這才稍順了氣,又想着賈璉那邊也不知得手不曾,那胡姓的書生也總要另尋屋子安置,一面想着一面就往屋外頭走。

    卻不想剛出了這邊門,就聽到上房那邊又是一陣喧譁,然後賈璉就高聲叫人。昭兒趕忙上去,見興兒已經在屋裏,正拽着那個胡姓書生從地上起來,那胡姓的小娘子側背對着她弟弟,低頭掩面,口中嗚咽。屋中上頭賈璉叉腿高坐,臉色半陰不沉,道:“既說明白了,事情就這樣。爺要歇了,沒的跟你們多嘴。”又向昭兒擡一擡頜,問:“那邊屋子收拾好了沒?好了就過去。大半夜的,鬧了人都睡不成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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