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78章 第三十三回中
    卻說尚書府一衆男主人家鬥棋賭酒,玩樂盡興。眼看夜深,這邊觀棋的黃年頭一個扛不住地一個呵欠出來。黃幸就看着他笑:“你又沒下場,年紀還最輕,怎麼比我們還熬不住些?”

    黃年笑道:“我本來就不擅這個,單純看着也一樣算計不過來,可不就喫力了?不如換作象棋,怕還好些。”

    章望道:“既這樣,明日我跟你大阿哥拿象棋與你下。”

    黃年一聽,心裏就叫起苦來:他雖不諳圍棋而素擅象戲,但如何不知章望纔是這一道的大手?就是黃幸,較真論起棋力,圍棋也要讓象棋一籌。於是十分後悔,然而又不敢反口,壞了章望興致,只能苦笑道:“還要請表哥跟大阿哥手底下留情。”

    黃幸瞪他道:“還沒着子,先叫討饒,哪裏來的軟骨頭?快別立在這裏觸目,滾回去睡覺——別想明天又生出新藉口,說夜裏沒歇好、精神不濟,下到一塌糊塗,我放你過關纔怪!”

    衆人聽了都笑起來。黃年方向兄長們告了辭,迴轉到自己院中。入得房門,屋裏柴氏猶自未歇,正拿着一沓子文字在燈下看,見黃年來,忙撂下一邊,笑着起身相迎。黃年在榻上坐下,拿眼一掃,問:“是晟兒臨的帖?”

    柴氏笑道:“是。還有四姑娘和蔚蔚的。你也知道,蔚蔚平時只跟她三哥投緣,寧可跟着鑽到那什麼工房裏,刨木頭、拉鋸子,拈個筆倒有千斤重。誰想這林家姐姐一來,也就一個照面、兩句話的事兒,昨晚上竟磨出七八篇字來!選了幾張好的特地送來給我。你也看一看,點評點評。”

    黃年聽了也是大奇。黃蔚是他與柴氏兩個的頭生女,聰明伶俐,詩詞文賦入耳不忘、過目成誦,自己向來寵愛,只是孩童天性活潑好奇,正經學問不肯用功鑽研,最愛的便是那些奇技淫巧、工造數算——起初五、六歲時倒也還不甚顯,偏三年前自己岳父病歿,又有長兄奉旨巡南督造海塘工事,自己一家也跟隨返回南京祖籍,從此三房的兄弟姊妹居住一處,這黃蔚、黃象一遇着便投了緣,黃蔚成日跟着黃象在那不工工房裏混。他兩個是嫡親的堂兄妹,容貌原有六七分肖似,處的時日一長,連神情都越發像了——直教家裏自章太夫人以下一衆大人又是好笑,又是忍不住偏寵照拂,樂得黃蔚一發縱了性情。好在黃家家教,女子讀書學史之外,到底多少要知道些女紅針織、學些個琴棋書畫,這纔算穩住了黃蔚在外人跟前時那一副貞靜嫺淑的殼子。然而知女莫若父,黃年再曉得不過她在這些上頭更難多一分耐性,此刻做出如此舉動來,怕是小女孩兒家又有古怪心思。於是問柴氏:“這日頭倒是從西邊出來了。蔚蔚居然肯自己練字!你問沒問她緣故?”

    柴氏抿嘴笑道:“怎麼沒問?只是她哪裏肯老實說?‘顧左右而言他’罷了。但就算不說,心思也掛在臉上——還不是爲着她林家姐姐突然來了,又是這樣的斯文,這樣的清雅。小丫頭自己也知道平時沒個正形、再見不得人的,於是趕忙把模樣收拾端正了,就怕給咱們家裏丟臉呢!”

    黃年聽這樣一說,就全明白了,頓時捶着腿大笑,道:“這話怎麼說的?‘一物降一物’。我一直擔心她特異古怪,如今看,還是懂道理、識大體,爲人處世的基本關節心裏全都明白!不過,這也虧得是林表兄家侄女兒,要換個別的人來,再沒有這樣的氣度風姿,也不能把咱家的犟貨給一棒子砸清醒,連舉動行事,都不用人說,她自家就曉得有章法起來了。”

    柴氏忍不住也笑,一邊遞了茶杯與他,一邊道:“誰說不是?象哥兒那裏有他回表兄,如今蔚蔚也得着一個林姐姐了。而且你還不知道,今晚我算是看出什麼叫真兄妹——平時象兒怎麼對回小子的,家裏都也是見過的;結果今天,吃了夜飯,你們爺們兒外頭着棋去,我們跟母親在廳裏閒話,她姊妹們就聚在跟前說笑。當間兒也不知道林姑娘跟她說了句什麼,突然叫人拿箏進來,當場彈了一個《漁舟唱晚》……平時連我們、甚至老太太也難得聽一聽的,居然就肯專門奏給她了;居然還彈得極好,聽不出半點生澀,聽跟的丫鬟說,是昨晚上又悄悄練過了的。你看看,可是不是再明白也沒有的了?我當時就想對着林姑娘唸佛了呢。”

    黃年聞言又是一呆:這黃蔚在古箏上頭頗有天賦,只是小孩子沒個定性,每懶於練習,除年節時必得在章太夫人跟前獻奏,自己做父母的也罕有聽她撫曲——可見這一次是當真有大進益了。嘴裏說一句:“‘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這也是古人之風。”就手從那沓子字紙裏,單獨挑出黃蔚的來,才瞅了兩眼,當場忍不住笑噴出來,道:“這曲子短短的一首,多彈兩遍也就熟了,可惜這字,是怎麼臨時抱佛腳都抱不起來的!你看她這個‘海’字,還有這個‘題’字,都寫橫躺下來了。”

    柴氏忙湊過頭來看他指的那幾個字,一看,也是撲哧一聲笑出來。黃年興致越發起來,索性將黃蔚的幾篇習字功課一張張攤開細看。柴氏忙援筆蘸墨,遞將與他,不過一時就都圈畫完了。黃年方笑道:“難得她自家心意回轉過來,肯練習了,旁的就不用多說。你只跟她講,寫得不壞,我很喜歡,以後這些功課也時不時送些來我瞧。”

    柴氏應了,又笑道:“聽這話,就知道這丫頭是誰護出來的。”

    黃年道:“家裏就數她最小,又是姑娘家,不護她,護誰?雖說單看這字……實在比她弟弟還不如,但真心用功練上幾個月,指不定這上頭也是有天分的?”

    柴氏聽他做夢,一發好笑,也不更多話,轉而指給他看黃晟的功課,說:“要說晟兒,到底年紀小,筆力不足,好在架子掌握得不壞。這兩三個月來又比之前格外肯用功些,進益就尤其明顯——你看這篇,筆劃多的這幾個字,清楚公正,鬆緊得體,再不是以前‘墨豬’的樣子。”

    黃年頓時失笑,道:“顏體是比旁的豐腴飽滿些,但內裏最有骨架,端莊尊重、寬厚平穩,是立身做人的正道。不然,家裏和外祖父家那邊不會都指定用它習字入門。練得有七八分樣子了,再學歐、柳、二王、魏碑之類。”一面說,一面也在黃晟的功課上頭圈畫。畫畢,又拿黃芊的,只是纔拿起來就頓住了。旁邊柴氏忙說:“四姑娘近來都跟着她二姐姐臨衛夫人帖。我問了學裏太爺,文字都一篇篇講過了。又有前幾天母親看到蓉姐兒臨的《稽首和南帖》,讚不絕口,說已經得了簪花旨意。”

    黃年點頭道:“二侄女兒在這上頭向來是有天分的。”拈着黃芊幾篇文字,又看了兩眼,眉頭就皺起來,問柴氏:“這是四丫頭近兩天寫的?她姊妹間要好是一回事,但兩人年紀擺在那裏不說,悟性、根基都不一樣,怎麼能二丫頭寫一篇,她就也跟着胡畫一遍?你明兒得空,叫她把《麻姑仙壇記》、《八關齋會報德記》各臨三篇給我。”想想又道:“罷了,我自己跟她說。”柴氏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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