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紅樓之風景舊曾諳 >第95章 第四十回下
    章回既去,黛玉打量辰光,眼看便過了平常歇晝時刻,索性叫梳洗妝扮。果然纔剛弄好,就見陳姨娘與伍嬤嬤、伍垣家的一道過來,陪黛玉往林如海那邊院子裏議事去。也不贅述。

    轉頭卻說林黛玉的奶母王嬤嬤,既得黛玉的吩咐照應紫鵑,便留在院裏不往再往前面去,另打發小丫頭到自家屋裏拿針線笸籮之類過來。先往紫鵑牀前看一回,果然見越發萎頓,非但較早起看到時大不如,就連昨日初病倒時臉色形容也更強些,心裏不免就咯噔一下;又仔細看面盤,見她兩眼虛合,似睡非醒,眉目間一股子掩不住的愁鬱,倒像是有什麼事情困結在那裏——這王嬤嬤是有歲數有經歷的人,這樣情形入眼,立刻猜到必有緣故。正待問雪雁,一轉頭,就見雪雁坐在桌子旁邊,手裏擎着個小茶盅子,半垂了頭小雞啄米似的一勁兒直點,倒教王嬤嬤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隨即連忙喊她:“你個丫頭預備那裏睡?留神栽一臉茶水渣子。真要睏成這樣,且往自家牀上歪去,或者外頭各處走一走,也醒醒神。”雪雁聞聽她叫,揉揉眼,道:“我看着紫鵑姐姐。”王嬤嬤笑道:“知道你有心,跟你紫娟姐姐好。但這裏總有我呢。再有,我先頭讓取針線笸籮,卻忘記那幅花樣還在箱子裏。你就當幫我跑趟腿,得空一道兒拿過來。樣子在屋東頭靠牀腳的箱子裏。”雪雁應一聲,笑嘻嘻跑出去不提。

    王嬤嬤等雪雁走出去,又叫另一個小丫鬟文鵲:“去那邊廊下。關大夫這一貼要冷水三沸,放涼了,再把三碗煎成一碗。現只有香稻一個人看着藥爐子,但凡有點什麼,再倒不來手,你去跟她兩個人輪班照看。”見她依言去了,方取茶碗倒了水,親自端到紫鵑跟前,喊她:“紫鵑姑娘可睡着了?若醒着,不妨起來喫一口熱水,發發汗再睡。”

    這紫鵑其實不過合着眼養神,屋裏動靜雖然不大,皆盡入耳。此刻王嬤嬤到跟前發言說話,連忙從牀上坐起身,叫王嬤嬤勸扶住,拿枕頭在腰背後面撐住。紫鵑就着王嬤嬤手吃了熱水,又道謝。王嬤嬤嘆道:“你這丫頭太多禮。別說你還病着,就是在自家屋裏也沒的這麼拘泥。都是自己家裏人呢!或者,紫鵑姑娘到底念着自己根腳姓賈,跟我們姓林的不能算一家人,所以要這麼那樣的客氣。這可要叫大姑娘傷心了。”

    紫鵑聽這話不由急了,道:“媽媽怎忽剌巴地說這個?我雖不是林家的丫鬟,也跟着姑娘服侍了六七年。姑娘待我又好,我眼裏也只有姑娘。今天媽媽說‘兩家’的話,可是戳我的心窩子。”

    看她一邊說,一邊就要掙扎起身,王嬤嬤連忙扶住。一邊點頭,嘴裏道:“你別急,我就是隨嘴那麼一說。只是紫鵑丫頭,若真個依你的話,你眼裏只有咱們大姑娘,真拿咱們當一家人,有些個煩惱心事就該當面說出來,自己舒坦,也省得姑娘更多操心纔是。”

    紫鵑低頭道:“媽媽說的,我不明白。我有什麼心事,要跟姑娘說?”

    王嬤嬤搖頭,道:“這句話可又見出外道了。你真個沒事要說?”見紫鵑又搖一搖頭,王嬤嬤嘆氣說:“也罷。你說怎樣便怎樣。只是想當年我跟姑娘一起上京,這六七年咱們一直在一處,我總以爲多少有些情分;以爲我癡長了幾歲,你們這些年紀小的平時也肯敬我,但凡真遇到什麼事情,多少也能做個臂膀依靠。不意,原來還是我自家想多了的。”

    王嬤嬤一邊說,一邊拿了茶碗起身,然而尚未邁出步去,衣角就被牽住了。便聽這紫鵑說道:“媽媽明察。我是有些個心事,只是不敢說,又怕說出來被人笑話。”

    王嬤嬤就點點頭,轉身還坐回到牀邊,握了她的手說道:“如今屋裏便是我們,再沒第三個人。你有什麼心事,只管告訴我,我必定不傳出去。再者事情不說出來,也不知道究竟大小,或者便是可笑,到底也就沒什麼大要緊的。但若果然是要緊的,我總比你大許多歲,或者就能替你開解、幫忙料理。只是你總要說出來,再別鬱積在心裏,看着嚇人——你是沒瞅見自己臉色,不過這半天工夫,跟平日竟全成了兩個人,可不是讓人也跟着着急麼?”

    紫鵑聽這番推心置腹,心裏感佩,眼裏便不自禁垂下淚來,握了王嬤嬤的手說道:“媽媽的話,我都聽見了。只是近些日子事情煩,心裏也不知怎麼就生了許多想頭,我自己害怕,偏它又東撞西突不成篇章沒個決斷,便是想跟姑娘剖白,也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更沒法子說得明白……想想無奈,這纔不說的。”

    王嬤嬤撫着她背安慰道:“我就說你心思重,原本已經累了,又勞神,病纔不能好,反而越發沉重。如今你也別多想,只管告訴我,有一句是一句,總能理得順了。”說到這裏停下來,仔細想一想,道:“你說害怕,打頭一樣,卻是怕的什麼?”

    紫鵑低着頭,悶了半晌才道:“我怕姑娘不要我了。”王嬤嬤才說一句“這從何說來”,紫鵑便急忙往下說道:“媽媽先前說的話,媽媽、雪雁且不論,這邊青禾青苗幾個也都是最能相處的,我原不該多出不安心。然而到底我並不是林家的人,我跟京城府裏襲人鴛鴦纔是一夥的。偏當初把我給了林姑娘使,偏生姑娘又和我極好,比從蘇州、揚州帶來的還好十倍。這六七年,我跟姑娘同在一處,一時一刻也離不開。我總想將來不論姑娘往哪裏,我都必要跟了她去。如今姑娘回了自己家,上頭有林老爺照應,轉眼又定了親,過兩年就要去的。我不過是老爺怕姑娘不習慣,臨時帶在身邊,等青禾、青苗她們上手,總該回去本家。再有一樁,正像錢姨娘說的,不論林家、賈家,都萬不會做拆散人骨肉的事體。我的老子娘,這兩年雖都在南京看房子,今年年頭上老太太、璉二奶奶露過口風,說鴛鴦的孃老子身子腿腳弱了,府裏事多勞碌,恩典放回這邊當差,順勢就把我爹媽哥哥一家替換回京裏去。這一來,越發該往本家,正便是姑娘,也必定不肯叫爲着不辜負素日的情誼就攔住了不讓去。於是不論哪一頭,其實都並沒有一直跟着的道理。想到倘到了那一日,姑娘開口說讓我去,我便煩惱發愁,心口像被千斤重的秤砣墜住,怎麼也不得鬆快。”

    王嬤嬤聽了這一篇話,點頭道:“原來你是爲的這個。果然是難:若分開,便是拋下這些年的情分;待不分開,一個人又怎麼輕易捨棄本家?莫說你,就我旁邊的人聽了也覺着爲難。到底你是近身服侍大姑娘這些年,連雪雁這等都統統靠了後,好得勝過旁人,於是纔能有這些想頭,也不枉大姑娘待你一場;倘若一點不多心,不去這樣那樣的想,反倒叫人覺得以前那些是虛情假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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