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衫少年面色微白,終於無言。
千古帝王最忌諱臣子覬覦自己的東西,宇文睿的性格他們都知道,而且關於大周帝位一直都有傳言,先帝原來是更屬意這位煜王登基的,可到底是爲何原因最終宇文睿做了皇帝這些祕事都不是他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以去過問的。
這種情況下,任何話都是多說無益。
紫衣人見衆人沉默,可見都認同了他的話。
於是就轉向宇文睿,躬身道:“皇上,屬下與煜王並無私怨,如今羣起攻之也並非是故意針對王爺。我們只是皇上的謀士,爲皇上思慮最周全的帝術,防患於未然,是我們的職責之一。”
紫衣人接着道:“而我們大家一起商討後的結果,都認爲——煜王的權勢太大了。已經大到可以影響帝位。是時候削弱他了。否則,等他繼續壯大,恐怕到時候想再抑制,就來不及了。而且,皇上對王爺的專寵,雖然目前還沒出現大的隱憂,但難免會引起其他朝臣不滿。上天降雨,講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總是隻下一處,該塊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卻會因缺水而荒蕪。皇上要三思。”
宇文睿將毛筆架在指尖,以拇指輕撥筆端,那毛筆便在他指尖飛旋起來,他一遍遍的做着那樣的動作,顯得專注卻又漫不經心。
紫衣人和藍袍人對望一眼,藍袍人開口道:“屬下知道煜王是皇上的嫡親手足,而王爺的確是個百年不出的人才,屬下等也絕無那種‘如此人才,非聖上所能駕馭’的意思。養虎時,一味飼餵並不能讓老虎真的對人言聽計從,什麼時候該賞肉,什麼時候該鞭子,兩相交替,纔是訓獸之方。皇上給王爺這隻老虎的肉已經太多,是時候該給個鞭子小懲一下,讓它不至於忘記,誰纔是它的主人。這樣,他下回,纔不至於再不事先知會一聲,就擅自行事,這大周,是宇文家的,更是皇上您的。”
紫衣人補充道:“也就是說,其實扶植誰爲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請示皇上。只有皇上點頭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點頭,他就絕對不可行!”
“喀”的一聲,拇指撥弄的力度發生偏差,導致毛筆從宇文睿的中指上滑脫,就那樣掉到了長案上,骨碌碌的一直滾啊滾的,滾到案尾。
——正好從在座的四位謀士面前一一滑過。
四人目光閃動,對於這個很難說清是無心之失還是刻意之舉的狀況,暗自揣度。
然後便聽得一聲嘆息,從弧線輕薄,卻又優美難言的雙脣間輕輕溢出,他們的聖上,終於將目光從筆上收回來,平視着衆人,緩緩開口道:“最後一次。”
四人互相對望。
宇文睿站了起來,沒什麼表情的再次輕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在對他們發令,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最後一次。”
說完,拂袖離座,直把四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待得宇文睿走出勤政殿後,又過了許久,纔有一個聲音打破寂靜,怯怯開口:“皇上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
綠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說,這是他對煜王的最後一次縱容與不追究吧。”
藍袍人擰眉:“也就是說……”
紫衣人陰森森的接下他的話,“也就是說,煜王下次再犯這種錯誤之時,就是他的毀滅之期。”
耳室內某支蠟燭哧地跳起幾朵燭花,令得光線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懸掛的烏木匾額上,綠漆陰文的“勤政殿”三字,顯得莫名詭祕。
而這時,宇文睿已走到御書房外的長廊上,擡起頭,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隻烏鴉恰好飛過,啊啊的叫了兩聲。
潘放緊隨其後,聞聲手指輕彈,那烏鴉就發出一聲慘叫,從空中跌落,正好掉到宇文睿足前半尺處。
“屬下這就去處理掉。”
潘放飛速上前正要拾撿,宇文睿已一腳踩到烏鴉身上,面色平靜的走了過去。
“皇上?”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月夜下,宇文睿的五官被染上淺淺的銀輝,眼瞳深黑,
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種難言的清愁。
他就那樣仰着頭,望着天上的月亮,默立許久後,說了六個字——
“朕要去傲雪殿。”
傲雪。
兩個蝶體大字,雕琢於翡翠匾額之上,四角各鑲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點綴着底下的紫檀高門與白玉石階。
拾級而上,彎彎曲曲七重璧廊後,是琉璃爲壁、水晶爲地的屋宇。
這就是前皇后唐傲雪的傲雪殿了。
以往,宇文睿每每踏入這裏的時候不管夜入多深,這裏都依舊是燈火通明,依稀的絲竹聲陣陣傳來,讓人有些聽不真切。
現如今,宇文睿站在這裏,一切彷彿都沒有變過。
是他命宇文珏賜死的唐傲雪……
宇文睿想到這裏,閉了閉眼睛。
他沒有如同往常一般直接從宮殿正門那樣走進去,而是沿着碧林小道拐了個彎,進了後院。
此刻的傲雪殿,不再如往日般繁華喧鬧,或許……宇文睿這時纔想起來,這裏,每次他來,都是靜謐的。
奉命看守傲雪殿的兩位宮人正坐在迴廊盡頭的臺階旁小聲說話,見宇文睿出現,俱是一驚,正待躬身行禮,他卻已掀了雪紡竹簾走進去。
月光從大開着的窗戶照入,映得滿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裏,宇文睿彷彿看到一女子擁被而臥,長長的黑髮像瀑布一樣散在枕旁,她閉着眼睛,呼吸綿長。
宇文睿如同着了魔一般,看着那空無一物的牀榻,彷彿那上面還躺着那個人,他輕輕的走了過去,幾近無聲。
月光落在牀榻上……
宇文睿走過去,坐了下來。
大婚後一年的一天,也是這樣一個季節,也是宮宴之後,他喝了一些酒,傲雪也喝了一些,宮宴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傲雪不勝酒力先回去了,宮宴結束後,宇文睿也如今天一般這樣來到了傲雪殿……
月光落在傲雪的臉上,她的睫毛與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陰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靜而柔和。
宇文睿坐到牀邊,對她凝望半響,眼底像有什麼東西化開了,變得深邃和柔軟。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摩着她的嘴脣,小心翼翼,遲遲停停。
於是傲雪就勾起脣角露了點笑意出來。
宇文睿目光閃動,也隨之笑了。
“別鬧……”傲雪嚶嚀,微側了側頭。
宇文睿俯過身去吻她,曦禾一邊笑一邊無意識的揮手,呢噥道:“別鬧了……阿珏。”
宇文睿的動作頓時僵住。
月光如紗。
紗下的美人膚似象牙,五官明麗。尤其此刻,笑意深濃,縱然還未睜眼,縱然仍在夢中,但眉梢眼角,蘊了道不完的銷魂,揚起數不盡的風流,美的傾國傾城。
他維持着那個彎腰的姿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重新收回來。再看向牀上的唐傲雪時,目光深處一片冰寒。
唐傲雪似乎意識到什麼,眉心微蹙,醒了過來。看見他,有點驚訝,又有點茫然:“皇上?”
話音未落,宇文睿已手臂一長,將她緊緊抱住。
而此刻,宇文睿也真的很想像那天一樣抱着唐傲雪,可惜……伊人不在。
傲雪……
如果不是因爲宇文珏的壽命活不過三十歲,如果不是父皇到最後還是因爲這點依然讓他宇文睿做太子,讓他宇文睿繼承了大周的帝位,如果不是因爲你們唐家一定要你做皇后……那麼,你要嫁的人,是他宇文珏吧!
不過……無所謂了。
唐傲雪,死也是死在宇文珏的手裏的!
命,是他下的。可是,送她去死的,是宇文珏!
傲雪……
宇文睿閉了閉眼睛,傲雪死了!
近一年的時候,宇文睿以爲他會忘記,可是,沒有。
想到這兒,宇文睿突然從牀榻上站了起來,他轉過身,那樣居高臨下的看着這張牀榻,目光森寒如劍、如冰,如世間一切犀利的鋒刃。
“傲雪,宇文珏是我的親弟弟,而他,不過三十歲的壽命,朕……願意忍。”
說完這句的時候,宇文睿盯着這空空的牀榻許久許久,最後,轉身離去。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着暗室,照着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昏暗中,宇文珏頂着一頭冷汗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