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沖看時,不是別人,卻是小旋風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爲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沖道:“一言難盡!”兩個且到裏面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量。”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沖徹裏至外都換了,請去暖閣裏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沖只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不在話下。
卻說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沖殺死差撥、陸虞侯、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歷邑,道店村坊,四處張掛,出三千貫信賞錢,捉拿正犯林沖。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沖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個信息緊急,俟候柴進回莊,林沖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人,只因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猶恐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沖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前去。”正是:
豪傑蹉跎運未通,行藏隨處被牢籠。不因柴進修書薦,焉得馳名水滸中。
林沖道:“若得大官人如此賙濟,教小人安身立命。只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裏紮寨。爲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着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着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嘗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沖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柴進道:“只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裏搜檢,把住道口。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沖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駕了鷹鵰,牽着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卻把林沖雜在裏面,一齊上馬,都投關外。
卻說把關軍官坐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
只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回莊上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林沖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佈,朔風緊起,又見紛紛揚揚下着滿天大雪。行不到二十餘里,只見滿地如銀。昔金完顏亮有篇詞,名百字令,單題着大雪,壯那胸中殺氣: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誰念萬里關山,征夫僵立,縞帶沾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與談兵略。須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話說林沖踏着雪只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慢慢地壓着。但見:
銀迷草舍,玉映茅檐。數十株老樹杈,三五處小窗關閉。蔬荊籬落,渾如膩粉輕鋪;黃土繞牆,卻似鉛華布就。千團柳絮飄簾幕,萬片鵝毛舞酒旗。
林沖看見,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簾,拂身入去,倒側身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裹,擡了氈笠,把腰刀也掛了。只見一個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沖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沖又問道:“有甚麼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沖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盤菜蔬,放個大碗,一面篩酒。林沖吃了三四碗酒,只見店裏一個人背叉着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麼人喫酒?”林沖看那人時,頭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着一雙獐皮窄靴。身材長大,貌相魁宏。雙拳骨臉,三叉黃髯,只把頭來摸着看雪。
林沖叫酒保只顧篩酒。林沖說道:“酒保,你也來喫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沖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只數裏,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纔渡得到那裏。”林沖道:“你可與我覓只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裏去尋船隻?”林沖道:“我多與你些錢,央你覓只船兒,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林沖尋思道:“這般卻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想起:“我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喫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面,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着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五言詩道:“仗義是林沖,爲人最朴忠。江湖馳譽望,京國顯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志,威鎮泰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