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水滸傳 >第30章 楊志押送金銀擔 吳用智取生辰綱(2)
    熱氣蒸人,囂塵撲面。萬里乾坤如甑,一輪火傘當天。四野無雲,風寂寂樹焚溪坼;千山灼焰,剝剝石裂灰飛。空中鳥雀命將休,倒攧入樹林深處;水底魚龍鱗角脫,直鑽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無休,便是鐵人須汗落。

    當時楊志催促一行人在山中僻路里行,看看日色當午,那石頭上熱了,腳疼走不得。衆軍漢道:“這般天氣熱,兀的不曬殺人!”楊志喝着軍漢道:“快走,趕過前面岡子去,卻再理會。”正行之間,前面迎着那土岡子。衆人看這岡子時,但見:

    頂上萬株綠樹,根頭一派黃沙。嵯峨渾似老龍形,險峻但聞風雨響。山邊茅草,亂絲絲攢遍地刀槍;滿地石頭,磣可可睡兩行虎豹,休道西川蜀道險,須知此是太行山。

    當時一行十五人奔上岡子來,歇下擔仗,那十四人都去松陰樹下睡倒了。楊志說道:“苦也!這裏是甚麼去處,你們卻在這裏歇涼?起來快走!”衆軍漢道:“你便剁做我七八段,其實去不得了!”楊志拿起藤條,劈頭劈腦打去,打得這個起來,那個睡倒,楊志無可奈何。

    只見兩個虞侯和老都管氣喘急急,也巴到岡子上松樹下坐了喘氣。看這楊志打那軍健,老都管見了說道:“提轄,端的熱了走不得,休見他罪過。”楊志道:“都管,你不知這裏正是強人出沒的去處,地名叫做黃泥岡。閒常太平時節,白日裏兀自出來劫人,休道是這般光景,誰敢在這裏停腳!”兩個虞侯聽楊志說了,便道:“我見你說好幾遍了,只管把這話來驚嚇人!”老都管道:“權且教他們衆人歇一歇,略過日中行如何?”楊志道:“你也沒分曉了!如何使得?這裏下岡子去,兀自有七八里沒人家,甚麼去處,敢在此歇涼!”老都管道:“我自坐一坐了走,你自去趕他衆人先走。”

    楊志拿着藤條喝道:“一個不走的,喫俺二十棍。”衆軍漢一齊叫將起來,數內一個分說道:“提轄,我們挑着百十斤擔子,須不比你空手走的,你端的不把人當人!便是留守相公自來監押時,也容我們說一句,你好不知疼癢,只顧逞辯!”楊志罵道:“這畜生不慪死俺!只是打便了。”拿起藤條,劈臉便打去。老都管喝道:“楊提轄,且住!你聽我說,我在東京太師府裏做奶公時,門下官軍,見了無千無萬,都向着我喏喏連聲。不是我口剗,量你是個遭死的軍人,相公可憐擡舉你做個提轄,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職,值得恁地逞能!休說我是相公家都管,便是村莊一個老的,也合依我勸一勸。只顧把他們打,是何看待?”楊志道:“都管,你須是城市裏人,生長在相府裏,那裏知道途路上千難萬難。”老都管道:“四川、兩廣也曾去來,不曾見你這般賣弄。”楊志道:“如今須不比太平時節。”都管道:“你說這話,該剜口割舌,今日天下恁地不太平?”

    楊志卻待再要回言,只見對面松林裏影着一個人,在那裏舒頭探腦價望,楊志道:“俺說甚麼?兀的不是歹人來了!”撇下藤條,拿了朴刀,趕入松林裏來喝一聲道:“你這廝好大膽,怎敢看俺的行貨!”正是:

    說鬼便招鬼,說賊便招賊,卻是一家人,對面不能識。

    楊志趕來看時,只見松林裏一字兒擺着七輛江州車兒,七個人脫得赤條條的在那裏乘涼,一個鬢邊老大一搭硃砂記,拿着一條朴刀,望楊志跟前來,七個人齊叫一聲:“阿也!”都跳起來。楊志喝道:“你等是甚麼人?”那七人道:“你是甚麼人?”楊志又問道:“你等莫不是歹人?”那七人道:“你顛倒問,我等是小本經紀,那裏有錢與你?”楊志道:“你等小本經紀人,偏俺有大本錢!”那七人問道:“你端的是甚麼人?”楊志道:“你等且說那裏來的人?”那七人道:“我等弟兄七人是濠州人,販棗子上東京去,路途打從這裏經過,聽得多人說這裏黃泥岡上時常有賊打劫客商。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只顧過岡子來。上得岡子,當不過這熱,權且在這林子裏歇一歇,待晚涼了行。只聽得有人上岡子來,我們只怕是歹人,因此使這個兄弟出來看一看。”楊志道:“原來如此,也是一般的客人。卻纔見你們窺望,唯恐是歹人,因此趕來看一看。”那七個人道:“客官請幾個棗子了去。”楊志道:“不必。”提了朴刀,再回擔邊來。老都管道:“既是有賊,我們去休。”楊志說道:“俺只道是歹人,原來是幾個販棗子的客人。”老都管道:“似你方纔說時,他們都是沒命的!”楊志道:“不必相鬧,只要沒事便好。你們且歇了,等涼些走。”衆軍漢都笑了。楊志也把朴刀插在地上,自去一邊樹下坐了歇涼。

    沒半碗飯時,只見遠遠地一個漢子挑着一副擔桶,唱上岡子來,唱道:“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那漢子口裏唱着,走上岡子來,松林裏頭歇下擔桶,坐地乘涼。衆軍看見了,便問那漢子道:“你桶裏是甚麼東西?”那漢子應道:“是白酒。”衆軍道:“挑往那裏去?”那漢子道:“挑去村裏賣。”衆軍道:“多少錢一桶?”那漢子道:“五貫足錢。”衆軍商量道:“我們又熱又渴,何不買些喫,也解暑氣。”

    正在那裏湊錢,楊志見了,喝道:“你們又做甚麼?”衆軍道:“買碗酒喫。”楊志調過朴刀杆便打,罵道:“你們不得灑家言語,胡亂便要買酒喫,好大膽!”衆軍道:“沒事又來鳥亂!我們自湊錢買酒喫,幹你甚事?也來打人!”楊志道:“你這村鳥,理會的甚麼!到來

    只顧喫嘴!全不曉得路途上的勾當艱難,多少好漢,被蒙汗藥麻翻了!”那挑酒的漢子看着楊志冷笑道:“你這客官好不曉事!早是我不賣與你喫,卻說出這般沒氣力的話來!”

    正在松樹邊鬧動爭說,只見對面松林裏那夥販棗子的客人都提着朴刀,走出來問道:“你們做甚麼鬧?”那挑酒的漢子道:“我自挑這酒過岡子村裏賣,熱了,在此歇涼,他衆人要問我買些喫,我又不曾賣與他。這個客官道我酒裏有甚麼蒙汗藥,你道好笑麼?說出這般話來!”那七個客人說道:“我只道有歹人出來,原來是如此,說一聲也不打緊。我們正想酒來解渴,既是他們疑心,且賣一桶與我們喫。”那挑酒的道:“不賣!不賣!”這七個客人道:“你這鳥漢子也不曉事,我們須不曾說你。你左右將到村裏去賣,一般還你錢,便賣些與我們,打甚麼要緊?看你不道得舍施了茶湯,便又救了我們熱渴。”那挑酒的漢子便道:“賣一桶與你不爭,只是被他們說的不好,又沒碗瓢舀喫。”那七人道:“你這漢子忒認真!便說了一聲,打甚麼要緊?我們自有椰瓢在這裏。”只見兩個客人去車子前取出兩個椰瓢來,一個捧出一大捧棗子來,七個人立在桶邊,開了桶蓋,輪替換着舀那酒喫,把棗子過口。無一時,一桶酒都吃盡了。七個客人道:“正不曾問得你多少價錢?”那漢道:“我一了不說價,五貫足錢一桶,十貫一擔。”七個客人道:“五貫便依你五貫,只饒我們一瓢喫。”那漢道:“饒不的,做定的價錢。”一個客人把錢還他,一個客人便去揭開桶蓋,兜了一瓢,拿上便喫,那漢去奪時,這客人手拿半瓢酒,望松林裏便走,那漢趕將去。只見這邊一個客人從松林裏走將出來,手裏拿一個瓢,便來桶裏舀了一瓢酒,那漢看見,搶來劈手奪住,望桶裏一傾,便蓋了桶蓋,將瓢望地下一丟,口裏說道:“你這客人好不君子相!戴頭識臉的,也這般羅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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