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說宋江把一尾魚送與管營,留一尾自喫。宋江因見魚鮮,貪愛爽口,多吃了些,至夜四更,肚裏絞腸刮肚價疼。天明時,一連瀉了二十來遭,昏暈倒了,睡在房中。宋江爲人最好,營裏衆人都來煮粥燒湯,看覷伏侍他。次日,張順因見宋江愛魚喫,又將得好金色大鯉魚兩尾送來,就謝宋江寄書之義,卻見宋江破腹,瀉倒在牀,衆囚徒都在房裏看視。張順見了,要請醫人調治。宋江道:“自貪口腹,吃了些鮮魚,壞了肚腹,你只與我贖一貼止瀉六和湯來喫便好了。”叫張順把這兩尾魚一尾送與王管營,一尾送與趙差撥。張順送了魚,就贖了一貼六和湯藥來與宋江了,自回去不在話下。營內自有衆人煎藥伏侍。次日,戴宗、李逵備了酒肉,徑來抄事房看望宋江。只見宋江暴病纔可,喫不得酒肉,兩個自在房面前吃了,直至日晚,相別去了,亦不在話下。
只說宋江自在營中將息了五七日,覺得身體沒事,病症已痊,思量要入城中去尋戴宗。又過了一日,不見他一個來。次日早膳罷,辰牌前後,揣了些銀子,鎖上房門,離了營裏。信步出街來,徑走入城,去州衙前左邊尋問戴院長家。有人說道:“他又無老小,只在城隍廟間壁觀音庵裏歇。”宋江聽了,尋訪直到那裏,已自鎖了門出去了。卻又來尋問黑旋風李逵時,多人說道:“他是個沒頭神,又無家室,只在牢裏安身。沒地里的巡檢,東邊歇兩日,西邊歪幾時,正不知他那裏是住處。”宋江又尋問賣魚牙子張順時,亦有人說道:“他自在城外村裏住。便自賣魚時,也只在城外江邊。只除非討賒錢入城來。”
雕檐映日,畫棟飛雲。碧闌干低接軒窗,翠簾幕高懸戶牖。消磨醉眼,倚青天萬迭雲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煙水。白蘋渡口,時聞漁父鳴榔;紅蓼灘頭,每見釣翁擊楫。樓畔綠槐啼野鳥,門前翠柳系花驄。
宋江看罷,喝采不已。酒保上樓來問道:“官人還是要待客,只是自消遣?”宋江道:“要待兩位客人,未見來,你且先取一樽好酒,果品、肉食只顧賣來,魚便不要。”酒保聽了,便下樓去。少時,一托盤把上樓來,一樽藍橋風月美酒,擺下菜蔬時新果品案酒,列幾般肥羊、嫩雞、釀鵝、精肉,盡使硃紅盤碟。宋江看了,心中暗喜,自誇道:“這般整齊餚饌,濟楚器皿,端的是好個江州。我雖是犯罪遠流到此,卻也看了些真山真水。我那裏雖有幾座名山古蹟,卻無此等景緻。”獨自一個,一杯兩盞,倚闌暢飲,不覺沉醉,猛然驀上心來,思想道:“我生在山東,長在鄆城,學吏出身,結識了多少江湖好漢,雖留得一個虛名,目今三旬之上,名又不成,功又不就,倒被文了雙頰,配來在這裏。我家鄉中老父和兄弟,如何得相見?”不覺酒涌上來,潸然淚下,臨風觸目,感恨傷懷。忽然做了一首《西江月》詞,便喚酒保索借筆硯來。起身觀玩,見白粉壁上多有先人題詠,宋江尋思道:“何不就書於此?倘若他日身榮,再來經過,重睹一番,以記歲月,想今日之苦。”乘着酒興,磨得墨濃,蘸得筆飽,去那白粉壁上揮毫便寫道: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宋江寫罷,自看了大喜大笑,一面又飲了數杯酒,不覺歡喜。自狂蕩起來,手舞足蹈,又拿起筆來,去那西江月後再寫下四句詩,道是: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宋江寫罷詩,又去後面大書五字道:“鄆城宋江作”。寫罷,擲筆在桌上,又自歌了一回。再飲過數杯酒,不覺沉醉,力不勝酒,便喚酒保計算了,取些銀子算還,多的都賞了酒保,拂袖下樓來。踉踉蹌蹌,取路回營裏來。開了房門,便倒在牀上,一覺直睡到五更。酒醒時,全然不記得昨日在潯陽江樓上題詩一節。當時害酒,自在房裏睡臥,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