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篆香錄 >第五章 透風之牆
    靈芝來到松雪堂時,院門口已站滿了丫鬟婆子。

    靈芝不顧一切往裏撲去,卻被兩個婆子架住:“三姑娘,裏頭不是你呆的地方,先回去歇着吧。”

    靈芝身小力微,被兩個婆子輕輕一擡,就擡出院門去。

    她拼命扭動身子,對着兩個婆子又抓又撓,放聲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進去,我要進去!”

    應氏也是剛剛趕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殮了王氏的屍身,在正房嚴氏榻前,聽劉嬤嬤說事情經過。

    “……她哭了幾聲,老夫人也答應她了,說回頭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點擺設過去。她便沒再說什麼,又說藉着老夫人的佛堂,給二姑娘上兩炷香,老夫人就讓她自己去了。誰知道,哎……聽她說的是挺可憐的,院子裏連路都被雜草埋着,三姑娘屋子裏除了張牀什麼都沒有。平日裏的喫食,竟是連丫鬟都不如……”

    這就是在說應氏的不是了。

    應氏假裝咳了一聲,看了躺在牀頭閉目不語的嚴氏一眼,敷衍道:“嬤嬤也知道,那院子本來沒打算住人的,誰知三弟一家過來,多出那許多事,一時來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說,誰知道她是因爲這事兒不痛快呢,還是因爲對蘭芝心有愧疚呢?”

    嚴氏眼皮也不擡,打斷了她的話:“慧茹,這兒也沒外人,你不必跟娘說那些場面話。如今王氏的事,也就這樣了,她自個兒想不開,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淨地。”

    “明兒就叫人過來給娘把佛堂翻修一遍。”應氏知機答道。

    嚴氏擡眼看了看她,微微點了點頭,接着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個兒養着,還得好好兒給我養着。再過幾年,她就出閣了,能喫掉你什麼?養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說了,給毓芝準備的嫁妝,多少是那孩子給你帶來的,你心裏不也該有個數嗎?”

    應氏心頭雖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強應着。

    嚴氏繼續道:“以後她就住到你琅玉苑去,喫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個數……”

    堂外靈芝還在拼命喊着,可惜庭院深深,內屋根本聽不見。

    靈芝喊累了,不顧廷雅小令一個勁兒地勸,只木愣愣紅着眼睛瞪着緊閉的院門。

    忽一個丫環拉開門,探出頭來問道:“柳姨娘來了嗎?”

    有人答:“還沒有。”

    趁這當口,靈芝一個竄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鑽了過去,一把撞在門上,將那丫環撞得哎喲一聲退開去。

    靈芝趁機鑽進門縫,往院裏跑去。

    她記得嚴氏住的後院東廂房,不顧丫環們的呼喊,徑直往後跑。

    剛到東廂房門口,便聽見應氏的聲音傳來。

    “……媳婦只是不明白,這天都變了,宮裏的賀禮自打去年靈芝生日就沒送來了,非親非故來路不明的,咱們安家爲何還要養着她?要養着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靈芝瞬間呆立在門口。

    “非親非故,來路不明,咱們安家爲何還要養着她?”

    一句話如晴天霹靂,在靈芝腦際炸開,將她所有的過往炸得粉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爲八字相剋,爲何母親那般厭棄自己,爲何像軟禁一般養着自己,又爲何狠心將自己送到那遙遠的西疆蠻荒之地和親去?

    原來如此!非親非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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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sp;   接連之間,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來這天地熙熙攘攘間,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腳底下竟動不了一步。

    屋裏應氏正跟嚴氏掰持,除了不知道靈芝是香家之女,不知道養靈芝是爲了換來《天香譜》,爲了讓她接受靈芝,嚴氏將其他事情修飾過後都告訴過她。

    現在安家如此顯赫,大老爺位極人臣,家底又豐厚顯貴,宮裏也再沒人關照這個孤女,爲何還要將她真當成嫡出姑娘養?

    再加上那件事,她對靈芝一直有種懼意,讓靈芝住她院裏,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說着,聽見門外一陣喧嚷,有人喊着:“三姑娘!”

    兩人忙停了對話,悚然轉頭看着門口。

    靈芝被丫環一推,方清醒過來。

    只覺如墮深淵之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只呼呼隨風而墜,無境無底,心寒至極,腦子卻比什麼時候都清明。

    驚急反靜,定定神,甩開丫環來拉她的手,用自己都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字一句冷笑道:“我是安家嫡出的姑娘,就你們幾個賤婢,憑什麼攔我!”

    那丫環被她突如其來的氣勢驚到,愣愣呆站原地。

    “吱呀”一聲,屋門忽然開了,劉嬤嬤道:“三姑娘請進來。”

    靈芝挺了挺胸,邁開腿,跟着劉嬤嬤進屋去。

    她看也不看應氏一眼,朝着嚴氏直挺挺跪下去,僵硬着道:“祖母,我要去看看姨娘。”

    嚴氏微微點了點頭:“等收拾好了再去吧,畢竟養了你一場,你去送送,是應該的。”

    靈芝朝嚴氏磕了一個頭:“孫女想現在就去,姨娘,她不是自殺的。”

    嚴氏稍稍擡起身子,驚愕地看了靈芝一眼,道:“她自個兒去了佛堂,又自個兒在佛堂裏上吊,還有誰逼着她不成?”

    應氏在旁邊一臉嫌惡道:“娘你聽聽她這話,真是。”

    靈芝擡頭掃了應氏一眼,應氏只覺那眼神蔓到自己身上,似被毒蛇爬過一遍,又想起那夜那一眼,渾身直哆嗦,活生生將要說出口的那句“妖氣”給吞回肚子裏。

    靈芝僵着脖子道:“祖母讓孫女去看看,必定能看出些端倪,反正,姨娘不會自殺。”

    嚴氏又躺了回去,一個王氏的死,她根本不放在心上。

    對劉嬤嬤道:“帶三姑娘去吧。”

    靈芝又磕了一個頭,站起身,跟隨劉嬤嬤而去。

    王氏靜靜躺在一張門板上,劉嬤嬤屏退了其他人,佛堂靜悄悄地,松香混着西廂飄過來的藥香,在堂內交織瀰漫。

    靈芝跪在王氏身前,王氏臉容依舊,可她鼻尖卻再聞不到那熟悉的母親的氣息。

    撐在胸腑間的最後一口氣散去,她此時才覺一路急墜,終摔落着地,血肉骨皮盡裂,三魂六魄皆飛,碎成一片片,一縷縷,再拼不成自己。

    胸腔中的酸楚灼心燒肺,澎湃而出,漫過嗓子,嗓子發澀,衝上鼻尖,鼻樑發酸,最後所有悲痛與哀慼,化作兩行清淚,如決了堤的江,無止境一般連綿流出。

    這世間唯一一個疼她的人也沒了。

    就算上天憐她讓她重活一世,終究還是隻留孤零零的自己。

    “娘!”她喊了一聲,再抑制不住,伏在王氏胸口,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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