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珩有兩日沒好好跟靈芝說過話,也想見她,一面讓小雙給自己更衣一面吩咐:“帶她去西院葡萄棚下等我。”
宋珩更衣完再抹一把臉,匆匆往西院去。
西院葡萄棚下有套小石桌,石桌石椅小巧精緻,是個夏日納涼的好地方。
靈芝剛坐下看了看天上一彎下弦月,宋珩就來了。
他一身夏日裏薄薄的棗紅暗雲紋程子紗衣,隨着風揚起貼在身上,完美身型展露無疑。
靈芝微微垂下眼,站起身行過禮:“王爺怎麼不加件披風,夜間風涼。”
宋珩見她關心自己,淺笑的嘴角忍不住翹起更高:“不礙事,來,坐下嚐嚐今日新得的蜜瓜酒。”
靈芝拿出香囊:“之前王爺說想要一味隨身攜帶的香,靈芝配了一款,王爺看看喜不喜歡?”
“那我先品香。”宋珩高興不已,放下提起的玲瓏酒盞,接過那香囊放到鼻尖。
一陣清淺至極的幽香傳來,宋珩閉上了眼。
那香似有魔力,讓他腦中的回憶紛至沓來,都是十多年來最美好的記憶。
蹣跚走路時父親托起自己的有力雙臂,與師傅進山前母親在耳邊溫柔的叮囑,掀開香案帷布見到小小靈芝的那一剎那,還有雨夜中環抱住心上人時沉淪一般的失魂,以及現在。
那些顫在心尖上的感動涌上來,眼眶有些發澀。
月下、美酒、葡萄架,夏夜、涼風、還有她。
他覺得自己是如此幸運,幾乎想因這能握得到的幸福而痛痛快快地哭出來。
靈芝見他眼中神采流轉,直直盯着她,知他全心醉在這香中,心中同樣欣喜。
這是她改良後的清歡,也是當日她製成的第一味香“涅槃”的尾香。
有人喜歡甜香,有人喜歡濃香,有人喜歡果香,而她偏愛這種清淡至極的香。
以沉香爲君,輔以那日採集的沙漠幽曇花瓣、天竺葵、白麝香、廣藿香、香根草,讓香氣沉穩中帶着四分清新、三分香甜、兩分婉轉、一分幽深。
“王爺可還喜歡?”她出聲想打破當下的微妙氣氛。
宋珩回過神來,就連喝多少酒都不醉的他,竟覺得有了幾分醉意。
“王爺想給這香取什麼名字?可嗅出這香中的幽曇花味道?”
靈芝說起香就鎮定下來,抿着嘴望着宋珩。
宋珩看着她笑如天上那輪彎月的眉眼,眼中醉意更濃:“清歡,人間有味是清歡。”
靈芝臉上的笑剎那凝住。
清歡!他怎麼和自己想到一處去了!
那句詩,是無跡哥哥當年念給她聽的,是他最喜歡的一闕詞。
還未開口,宋珩清朗中帶着幾分低沉的聲音傳來:
“細雨斜風作曉寒。淡煙疏柳媚晴灘。入淮清洛漸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人間有味是清歡。”
“王爺也喜歡這首詞?”
靈芝震動不已,爲何面前這人剛剛好懂她的心思?
那正是她以這香想說的話,不求享榮華富貴,只願日日得清歡。
宋珩點點頭,小心翼翼將香囊配到自己腰間,眉目間是難得一見的鄭重:“從此以後,必日夜攜帶。”
靈芝見他那般珍而重之,幾乎淚盈於睫,他是懂香之人,亦是懂她之人!<b r />
“靈芝。”宋珩心頭的疑慮在剎那消沒,那香竟讓他有難以抑制的傾吐慾望。
靈芝心尖一顫,擡起眼,那比星辰更亮的眸子映在無垠的深邃之中,讓她幾乎要撲跌進去。
“我。”宋珩吐出一個字,張了張嘴,又再合上。
“我是。”他抿着脣,又再說不下去。
怎麼那麼難啊!
靈芝迷惑地眨眨眼,他想說什麼?
宋珩閉上眼,心跳“咚咚”比擂鼓還快。
“王爺!”小雙的聲音打破了宋珩的思緒。
他睜開眼來,心頭竟如釋重負一般,一抹額間,密密一層汗。
“平遠王來了。”小雙的聲音帶着不解。
靈芝忙站起身:“那我先告退了。”
說完朝宋珩福了一福,忙退出去。
宋珩長嘆一口氣,原來開口是這麼難的事情。
宋琰的身影從院門口踱着步子進來。
“王兄真是好閒情。”
宋珩剛拿來的蜜瓜酒還放在石桌上,正好兩個夜光杯,斟滿酒往宋琰跟前一放。
“玄玉請。”
“不知王兄是賞月呢還是賞美人兒?”宋琰難得地調笑一句。
“還未謝過玄玉。”宋珩忽想起一事,坐直身子端起酒:“段六郎的事兒多虧你壓下去。”
宋琰舉起酒杯與他相碰,墨色直裰領邊的金絲線在星光下閃閃發亮。
“你我兄弟,客氣什麼?”
宋琰想起他當日處置那段六郎的狠厲手段:“王兄手底有兩下子。”
宋珩“嗤”一聲笑,晃着頭得意洋洋:“那是!你從小錦衣玉食,沒過過我們那種市井江湖的日子,出來混,沒點功夫怎麼行?”
他往前探身撐在石桌上:“哥哥我不是吹牛,當年京幫中排名第十的烏二虎都打不過我。”
宋琰總被他一身江湖氣搞得哭笑不得:“那後日出征,還得託王兄多多看顧。”
說到出征,他又沉鬱下來:“後日兵分四路,你說我們跟哪一路好。”
爲搜尋樓鄯兵蹤跡,他們決定分四路出發。
滄海沙漠邊際綿長,橫跨哈密衛西北,而樓鄯兵最爲可怕的,是可能在這邊界線任何一個地方出現。
這個堂哥雖然有點不着調,但不知爲何,他直覺他對這些事情是有想法的。
他想聽聽他的意見。
宋珩又自顧自喝一口酒:“當然是兵力最強的那路。”
“可若是被人露了底兒,樓鄯兵偏偏往兵力最弱的那頭去呢?”宋琰還是擔憂着忠順侯與樓鄯兵勾結一事。
宋珩坐直身子看着他:“玄玉,你不會真以爲是我們去找樓鄯兵吧?”
宋琰上身微微一顫:“你是說?”
“他們自然會找上你。”
宋琰不是笨人,即刻把握到其中關鍵,若真如宋珩所說,那說明忠順侯與樓鄯已完全結成聯盟,目的只爲對付自己!
他咬着牙陰惻惻一笑:“很好,只要他們不躲起來就行。”
“真到了陷阱跟前,玄玉打算怎麼辦?”
宋琰半眯起眼,吐出四個字:“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