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們這些追隨殿下的人,只是覺得宋謹他不夠仗義。在殿下正需要支持的那幾年,他卻一直稱病,每日病懨懨地躲在府中,這也就罷了,殿下從未勉強過他站在我們這一邊。”
他聲音漸漸轉得冷冽而充滿怒意,“哪知這人不僅僅是怯弱,根本就是恩將仇報、卑鄙無恥!殿下母子對他情深意重,他受人恩惠,卻反噬一口,這樣的小人行徑,就算傾盡天下之筆,都難以盡述!”
宋珩盡全力壓住自己翻騰的情緒,點點頭:“您放心,我必親手取其性命,爲父親報仇。”
他們的計劃本是找到告密者,替勇戾太子正名復位。
宋珩本來還對宣德帝有幾分愧疚,畢竟他如今已經坐上天子之位,當年父親被先皇后所害,他也算無辜。
如今,他所有的愧疚都消散無影,就算天家無父子、無兄弟,可這般背後暗傷恩人、背叛兄弟的喪心病狂之徒,讓他碎屍萬段都能解其恨!
他想到他們倉惶逃出京城的深夜,顛簸在馬背上的孃親懷裏,躲過一波又一波喧囂吆喝的箭雨,飢餓、恐懼、慌張,隨時隨地心頭都是被逼上絕路的無望和窒息。
還有那夜,天墨如黑,大雨傾盆,父親舉起長劍,在遠處漸漸接近的追兵呼喝聲中,橫向自己頸項。
他眼睜睜看着父親倒下去,娘沒有捂住他的眼睛,只是告訴他,“看見了嗎?將來,你要用這劍,將我們的仇人頭顱像這樣砍下來。”
他只流了一滴淚,圓睜着眼,看着父親的魂魄漸漸抽離身體,消散在雨夜,離他們永遠地遠去。
那明明是黑夜,他卻覺得那血紅得刺眼,紅得他永世都不會忘記。
從那一夜起,五歲的他就長大了,從此以後就由他來爲娘、爲那些追隨父親的人撐起一片天,還有父親未竟的心願,都等着他去完成。
“王爺。”許繹的聲音將宋珩從仇恨的思緒中喚回來,“還有一事。”
宋珩呼出一口氣,眼睛酸澀,這才發現自己將靈芝的手握得太緊,忙鬆開手,疼惜地看她一眼。
“許叔請說。”
“可宋謹當年,是怎麼知道我們起事的時間地點的呢?”
宋珩身子一震,沒錯!
許繹的聲音繼續,“當年他身子多病,殿下在考慮起事之時,便沒將他考慮進去,他只知道我們有這個打算,卻不應該連我們何時行動都一清二楚,當年我們的計劃以篆香傳遞,他根本就沒有拿到連珠合璧篆香的資格。”
宋珩咬緊了牙,喉頭髮澀,“也就是說,另有其人,將篆香的祕密透露給他?“
許繹點點頭。
宋珩握緊了拳頭:”我親自問他,有朝一日,我定要親自問他!”
午後,宋珩與靈芝分頭回府。
靈芝有些擔心,婚期將近,這一別,他們就不便在婚前再見面,也不知他會不會喫不好睡不着。
宋珩察覺到她的擔憂,將她輕輕擁在懷中,只說了句:“等我。”
靈芝點頭,她能做的,便是不讓他操心其他事情,她仰頭看向宋珩,堅定道:“你放心,安府這邊,我能處理。”
燕王府內,荷月煮了茶湯端着來到宋珩書房門口。
“荷月姐姐。”大雙守在門邊,見她來了笑着打招呼。
書房門,“晚膳也沒用。”
大雙嘆一口氣,“爺沒說。”
“爺不是和四姑娘出去了嗎?”
大雙點點頭,“是呀,四姑娘剛到的時候爺還高高興興的,回來的時候就變成這樣了。”
荷月往門邊走過去,“我給爺熬了清心茶湯。”
大雙猶豫了一下,還是沒阻止她。
荷月輕輕敲了敲門。
過了一會兒,小雙來開了門。
荷月朝他笑笑,往裏看去。
宋珩坐在書案前,面前擺着一盤篆香,愣愣出神。
荷月走過去,將茶湯放在他面前,柔聲道:“爺,用點茉香茶吧,這是清心養胃的,春季用正好。”
宋珩眉頭輕皺,點點頭,並不言語。
荷月還沒見過這樣的宋珩,平日裏神采飛揚的五官黯淡下來,有些低落,有些漠然,隱隱拒人於千里之外。
她很想伸手將他蹙起的眉紋抹平,終究只嘆一口氣,輕聲道:“爺若有什麼心事,不如說出來,或許我們能替您分擔。”
宋珩擡起眉看她一眼,眼神有些疲憊,搖搖頭,“我沒事,你去休息吧。”
荷月試探着往他身邊靠近一些,聲音溫婉,“要不奴婢給您揉揉太陽穴?”
宋珩下意識身子往側一躲,勉力擠出一絲笑來,“不用,我想一個人呆會兒。”
想了想又道:“你若是閒不住,幫我盯着那幾個佈置主院的婆子,讓她們在五日內將庭院整理好。”
主院,是燕王府最中間的院落,宋珩一直沒住在那處,宣德帝賜婚之後,他纔打算佈置出來作爲婚房。
荷月低低斂了眉,“是,不知王妃喜歡什麼花木?”
宋珩想到靈芝,堅硬如冷鐵的心稍微軟下來一角,眼神頓時溫柔起來,“她最喜歡玉簪和素馨,不過先緊着熱鬧喜慶的擺,等她來了,她會再按自己喜歡的佈置。”
荷月將他的神情變化盡收眼底,不再多問,見他分明是想讓自己走,朝他福了一福,退出門去。
待她走了,宋珩思緒又回到宣德帝上頭,他擡起頭朝小雙道:“龍燈的事情,你上小葉子那兒問問,看查得如何了,我們儘快對周家動手。”
荷月出得門來,大雙湊上來悄聲問:“爺還是不開心嗎?”
荷月點點頭,朝大雙無奈一笑。
“難道是與四姑娘有關?”她試探着問大雙。
大雙皺着眉頭,“或許吧,只有四姑娘的事兒才能讓爺發愁。”
荷月不再多問,笑着和她告別,往自己住的扶雲院走去。
扶雲院緊挨着羣芳苑,前頭是一塊不大不小的花園,離月沿着石竹夾道走過去的時候,旁邊花園內正好傳來幾個竊竊私語的聲音。
“她就是那新來的?”
“是,獨自住一個院子,新寵呢。”
“長得是不錯。”
“哼,再得寵又如何,還不是和咱們一樣沒個名分。”
“別說名分了,還不如一個平常丫頭呢,丫頭還能在王爺跟前端個茶送個水的,咱們除了在這裏呆着,還能做什麼?”
……
荷月臉上浮現一絲冷笑,裝作沒聽見,挺直了背,走回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