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

    山花爛漫,蝶兒飛來,停在指端。

    地處歸樂和北漠邊境的一處大山莊內,娉婷倚窗而立。

    “最近,你憔悴不少。”何俠站在她身後,輕嘆,“娉婷,你變了。”

    “變了?”娉婷淺笑,指頭一動,驚飛休憩的蝴蝶。她轉頭,“誰變了?娉婷還是姓白,還是跟着少爺,還是天天撫琴吟唱。”

    何俠凝視着她,直到她耐不住這探詢的目光側過頭去,方從身後取出一樣東西,遞到娉婷面前,“給你。”

    “什麼?”娉婷仔細一看,居然是楚北捷留做信物的寶劍,“這是兩國信物,怎可交給娉婷?”

    “楚北捷有一個習慣,每上沙場,腰間左右皆系劍。這次留下的信物,是他左腰之劍。”何俠稍頓,沉聲解釋,“這劍,叫離魂。”

    娉婷眼波轉到這把古色古香的百年寶劍上,伸出纖手摩挲着,癡癡重複,“離魂?”

    “我當日不明白他爲什麼把最看重的左腰之劍留下,而不留次之的右腰神威寶劍。這下總算明白過來了。這劍是他留給你的,如今的你,已經離魂。”何俠將寶劍塞到娉婷手中,再長嘆一聲,走出房門。

    離魂?

    娉婷摟劍入懷,冰冷的劍身貼近肌膚。

    她失神。

    不錯,魂魄已離,隨那馬上的身影去了。

    怎能忘記楚北捷?春光明媚,正是折花入鬢的佳時。

    安定下來後的時間是那麼多,讓她日日夜夜、仔仔細細回憶楚北捷的點點滴滴。

    爲什麼心腸軟成泥,化成水?

    記不起爾虞我詐,計中有計,勝則成王敗則寇。只記得花府三夜,他一臉至誠,無聲靜立,從此係住一顆芳心。

    “你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娉婷仰頭,對雲輕問,“你恨我,還是愛我?臨別前的一言,是不捨,還是決絕?”

    日夜相對,溫柔入骨,不是假的。

    互相欺瞞,用計誘騙,也不是假的。

    她聰明一世,此刻卻糊塗起來,猶如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肩後忽然被人重重一拍,娉婷一震,猛然轉身。

    “哈哈,又在發呆?”冬灼做着鬼臉,看清娉婷的神色,頓時咋舌收斂笑容,“唉,唉?怎麼哭了?”

    娉婷匆忙抹去臉上溼漉,瞪眼道:“一天到晚不正經!上次險急時,見你略有長進,才安定幾天,你就又不安分了。”

    冬灼嘿嘿笑着撓頭,瞥她片刻,坐下捧起茶碗,“我來看看你,順便哄你高興。你倒好,一見我就板起臉來教訓。”

    娉婷聽他這麼一說,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低頭,訕訕地開口,“你們不必爲我擔心,我好端端的,過幾天就好。”

    “過幾天?我們明日就要離開了,你還不快變清爽點。”

    “明日?”娉婷一怔,“去哪?”

    冬灼愕然,似乎不曾料到娉婷不知情,臉上掠過一絲尷尬,當即轉了口風,言語閃爍道:“我也只是依稀聽少爺說過兩回,好像是說……這個地方雖然是王府多年前暗中佈置的產業,但畢竟在歸樂國境內。如今大王仍在追捕敬安王府,還是小心點好,早日去……不知道去哪。”他不自然地笑了兩聲,猛拍額頭,“哦,少爺交代我的差事,我現在都沒有辦好呢。”

    娉婷靜靜地看着冬灼匆匆離開,久久才收回目光。

    陌生感驟生,回思,真不能怪少爺和冬灼。

    自己自從回到少爺身邊,每日都像丟了魂魄似的,往往別人說上十句,她才懶洋洋應一句。

    往日管理府內事務都是她分內之事,她流落東林的這段時間,少爺身邊也漸漸栽培出幾個得力的侍女。她回來後自然也懶得再管。

    就這樣,自己彷彿與敬安王府脫了節。

    少爺顧慮得對,這裏雖然偏僻,但到底還是歸樂大王管轄的地方,應該早做防備。如果是往日,她早該想到並提醒少爺,現在……難道自己經歷一番磨鍊,反而失了聰明?

    次日,果然有侍女過來告知要收拾行裝離開。

    娉婷問:“我們去哪?”

    “我也不知道。”

    “小王爺呢?”

    “小王爺正忙呢。”

    跟隨王府衆人上了路,發現不見冬灼,轉頭問:“冬灼去哪了?”

    “我哪知道這些?娉婷姐姐,你安心乘車就好了。”

    “小王爺在哪輛車上?我向來與

    他同乘。”

    “娉婷姐姐,是小王爺吩咐你和我們一車的。小王爺在哪,我也不知道。”

    十問九不知,一路上無驚無險,又到了一處別院,似乎還是敬安王府昔年暗中佈置的產業。

    娉婷起了疑,不得不從楚北捷留下的旋渦中抽出三分神,打量身邊的一切。

    少爺數日不見蹤影……

    無端地,衆人與她日益生疏。

    她之前爲楚北捷失神,不曾察覺,現在可都看出來了。

    “怎麼不見王爺?”

    “王爺不和我們一道。”

    “那王爺在什麼地方?”

    “不知道呀。”

    知道下面的侍女確實不知道什麼,她便想出房找少爺,卻被人攔在門口,“姐姐要找小王爺,我們去請吧。”

    片刻後侍女回來說:“小王爺不在,回來就會來看姐姐吧。”

    數日不見何俠,消息彷彿被隔絕般。娉婷看不見周圍,無論遠近都是一片迷茫。

    很難讓她不心寒。流落在外一段時間,自己身邊怎會有這樣大的不同?

    敬安王府在變,還是她在變?

    不久,去年染的舊疾又發。

    娉婷夜間醒來,咳嗽不斷,請醫煎藥忙了一夜。

    次日,何俠終於出現。

    “怎麼又病倒了?”何俠皺眉,責怪地問,“總不肯好好照顧自己,看看,好好的又把身子弄壞了,何苦?”親自端了藥碗,喂娉婷喝藥。

    娉婷怔怔看着何俠,片刻後笑了出來,“少爺最近好忙,怎麼也見不着。”

    “我怕你心煩,又怕你操勞,所以把會讓你心煩、會讓你操勞的事都瞞住了。”

    “敬安王府將來如何歸宿,少爺和王爺商量過沒有?”

    “看看,叫你不要操心……一切安排都有我。”

    撐起半身喝了草藥,娉婷閉目養神。何俠也不忙着走,坐在她身邊,輕輕爲她揉肩,“睡吧,你都瘦成一把骨頭了。多睡多喫,纔是福氣。你現在總蹙眉不語,我倒想起小時候你總愛把碟子扔進水井的頑皮來。”

    “小時候多好,兩小無猜。”

    “我們現在也很好。”

    帶着倦意的笑容泛上消瘦的臉,娉婷忽然想起一事,微微睜眼,“少爺,楚北捷和我說過一句話。”

    “他說什麼?”

    “他說:‘你是何俠貼身侍女,難道不知道他是當世名將?什麼是名將,就是能分清孰重孰輕,就是能捨私情、斷私心。你白娉婷縱使再聰明伶俐得他歡心,也……也算不得什麼。’”

    何俠搖頭道:“糊塗丫頭,你就只把他的話記在心上?”

    “他雖是敵將,但他這句話我是信的。”娉婷柔弱的目光落在何俠臉上,輕聲道,“少爺是當世名將。”

    何俠低頭不語。

    “娉婷,自從你回來後,沒有和我提過鎮北王府中的事。”

    “楚北捷對我早有疑心,他批閱公文時我雖然也在房中,但上面寫些什麼,是一個字也看不到的。”

    翠環明璫,今日何在?

    歸樂都城中曾風光一時的敬安王府,如今陋室空堂,頹檐敗瓦,世事難料,又怎能怪人心驟變?

    “歸樂已有五年安寧,憑這五年,大王可以集整軍力,對抗東林。我們做到這一步,算是對得起世代國恩了。何肅說什麼也是歸樂大王,他不仁,我們卻不能不忠。從此以後,敬安王府不復存在,我們決定歸隱山林,永不出現。”何俠靜默片刻,又道,“但何肅恨不得我們死,敬安王府仇家也不少,各國都有權貴欲追殺我們,所以,我們的行蹤是否能保密,是我們生死存亡之所在。”

    一陣刺骨的寒冷繞上娉婷心頭,像繩索一樣勒得她呼吸驀止。

    “少爺……”娉婷咬緊貝齒,顫了一會兒,才擠出話來,“你疑我?”

    “你計誘楚北捷,爲歸樂立下不世功勳,是深明大義的奇女子。我信你。”何俠仰天閉目,沉默片刻,睜開眼睛,忽然淡淡問,“可是,娉婷你信你自己嗎?”

    十字一問,字字穿心。

    娉婷真真正正地,怔住。不敢置信和心痛,刻滿一臉。

    “少爺說什麼?”找回聲音,她氣若游絲地問。

    何俠不答反問:“你手中握着的,是什麼?”

    “離魂。”娉婷說,“少爺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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