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后……”東林王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柔和。他聚集目力,看着王后,“先不說這些。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王后聽他這般溫柔言語,更是心碎,順從地坐了過來,見東林王伸手,忙雙手握住了。

    “王后,寡人想問王后一件事。”

    “大王請問。任何問題,臣妾都會回答。”

    東林王的聲音越發低了,氣若游絲,“並不是軍國大事,這個問題寡人想問王后很久了,但又覺得很傻。到了如今,再不問,就永遠也聽不到答案了。”

    王后轉頭悄悄拭去眼淚,柔聲道:“大王問吧。”

    “王后,我們由先王指婚,夫妻緣分……水到渠成,無風無雨。”東林王擡着頭,看着王后的眼睛,問,“假若我們像北捷和白娉婷一樣,生於敵對的國家,效力於敵對的人,王后還會……陪伴寡人一生一世嗎?”

    王后想了很久,輕聲吐了一個字,“會。”

    一生一世。

    會的,只是做起來很難。

    海枯石爛,海誓山盟嗎?若生爲仇敵,愛卻在其中滋生,到底會誰背叛誰?到底是難忘國恩重,還是難捨瞬間的歡愉,投向心上人的懷抱?

    天幸,他們不是楚北捷和白娉婷。

    但如果是呢?

    但如果這般不幸選擇了他們呢?

    王后閉上雙目,握緊了夫婿瘦骨嶙峋的大手。

    會,雖然很難,就像與天上的閃電比疾速一般的難。

    但依舊會。

    “我們互爲敵國。”東林王道。

    “是。”

    “我們互爲敵陣。”

    “是。”

    “我們還會一生一世?”

    王后又沉默了許久。

    她還是隻吐了一個字,“會。”

    東林王深深吸了一口氣。冬天快去了,空氣中帶着春的味道,冷冷的,漲滿他愜意的胸膛。

    會,會的。

    他閉上雙眼。

    脣邊,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

    幾日後,若韓的傳信兵再次到達松森山脈。

    平地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土壤裏有嫩綠的小草探頭。春還未曾真正到來,人們心中已充滿憧憬的喜悅。

    傳信兵不但帶來了若韓四處蒐集的上等藥材,也帶來了北漠王的問候。

    “這一棵千年老參,是大王賜的。”

    則尹感激地收下,對着王宮方向遙遙行禮。

    傳信兵當年也是則尹麾下小卒,將消息傳達完畢,禮物交割清楚,不禁關切地問:“上將軍,夫人的病……可好些了?”

    則尹微微搖頭,一臉愁容,“就算有一點好轉的跡象,我的心裏也好過些。這是心病,心病難治啊。”

    娉婷下葬後,陽鳳手持那支夜明珠簪子在墓前站了整夜,一病不起。簪子在黑暗中盈盈發光,戴簪者已埋入黃土中。

    “娉婷之死,由我而起。”

    娉婷這絕頂聰明的人,明明已經掙脫了,所以才離開何俠,離開楚北捷,從歸樂單騎奔赴北漠。

    娉婷來找她,是爲了遺忘從前的不幸,而她輕輕一跪,三言兩語,將娉婷推到了北漠軍與楚北捷之間。

    兩軍對壘,鮮衣怒馬,環環殺機,從這裏開始。

    蔓延到百里茂林,蔓延到東林王宮、隱居別院、雲常駙馬府,終結於松森山脈的漫天白雪中。

    娉婷那樣淡泊悠然的人,爲什麼竟得了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陽鳳不能原諒自己。

    種種不幸,她是因,娉婷卻成了果。

    “陽鳳,愛妻,你還記得我們的孩子嗎?”則尹小心地扶起她的上身,“你不能扔下我和慶兒,你答應過,要陪我一生一世。打起精神來,喝了這碗藥。”

    “慶兒……”陽鳳的眸子略微轉動了一下。

    “他總哭着要娘。陽鳳,不要再自責。娉婷已死,你就算糟蹋了自己的性命,又怎能將她喚回來?她在天上一定也不願見你如此。來,喝了這藥,快點好起來。”

    溫熱的藥端在手上,則尹先嚐了嘗,才送到陽鳳脣邊,“喝吧,就當是爲了慶兒。”

    陽鳳心裏空蕩蕩的,娉婷的屍骨和雪中孤零零的墓碑在她腦中來回浮現,沒有停過一刻,則尹溫言安慰,“慶兒”兩個字,喚醒了母親的天性,終於讓她找回了一絲神志。

    她緩緩擡眸,看了看自己的夫君。

    曾經的北漠上將軍,如今一臉憔悴,看着教人心疼。

    一切都是因爲自己。

    她幽幽嘆了一聲,張開脣。

    則尹見她聽話地喝下藥湯,喜道:“這是若韓特意派人搜來的方子,熬了半天了,慢慢喝,不要嗆着。”他一手扶着陽鳳,一手持碗,見陽鳳真的將整碗湯藥喝完了,懸起的心才放下一半。又柔聲道:“若韓說了,你的病按這個方子,連喝七天……”

    話未說完,陽鳳在他臂間驀然抖了抖,猛然直起身子,對着牀邊“哇”了一聲,剛剛入肚的濃黑湯藥,吐了一地。

    陽鳳幾乎將肺腑都吐了出來,臉色蒼白,好不容易擡起頭,就直直往牀上倒。

    “陽鳳!”則尹一把抱住她,見她在自己懷裏緊閉雙目,往日溫潤的臉蛋一絲血色也沒有,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幾乎急出眼淚來,“我的妻啊,你這是何苦?難道你除了白娉婷,心裏就沒有我和慶兒?”

    陽鳳艱難地喘息,聽了則尹的話,微微睜開雙眼,苦笑道:“我何嘗捨得你們?只是心病已深,無可救藥。我和娉婷一同長大,情同姐妹,竟是我……我害死了她。”

    “別哭,別再哭了。病成這樣,最忌傷心……”則尹用粗糙的大手輕輕爲她擦拭臉上的淚珠,卻越擦越多。

    他又着急又心疼,虎目不禁紅了一圈。

    陽鳳啜泣一陣,喘息一陣,又擡了頭,氣若游絲地對則尹道:“不是我捨得你們父子,瞧我現在這病,看來娉婷是要我去和她做伴了。宮廷和沙場一樣險惡,我不想慶兒日後走上娉婷和楚北捷的舊路。你既然答應了我歸隱山林,就要信守承諾,永不出山,也不要讓慶兒再牽扯上那些事。你……你答應我。”

    則尹聽她這話,竟是在囑託後事了,大爲不祥。他渾身上下冷汗津津,只管緊緊抱着陽鳳,急道:“你在胡說什麼?我不答應,我什麼都不答應!”

    “夫君,我挨不到春天了。”

    “胡說!”

    “不能再陪你賞花,爲慶兒縫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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