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廠是生產氧氣、氮氣、乙炔的氣體廠,早就經營不善、頻臨破產了,樹倒猢猻卻未散,廠裏一些有志青年勾結外面財大氣粗的主兒把廠子承包了下來,原來的厂部卻未散夥,並且各個重要的職能科室一應俱全,廠辦,黨支部,工會,婦聯,計生委,團委,保衛科,財務科等等。盤踞在廠裏最新的建築物裏,好似溥儀皇帝的故宮。
我受聘於承包者,在老厂部對面一座破爛不堪的小樓房裏辦公,整天對着一大堆爛帳,做也沒什麼做頭,閒來無事,就在工廠裏轉悠。
廠裏到處茂草叢生,大多數車間倉庫都掛着生鏽的鎖頭或是擰着鐵絲,門窗上的玻璃殘缺不全,裏面黑洞洞的。有幾座青磚灰瓦起脊的平房都快坍塌了,歪歪斜斜的壁上還殘留着石灰寫的安全生產標語。另有幾個車間還在生產,高大的車間同樣破敗,機器在飛快的運轉,聲音巨大,卻看不到工人。
承包者成立的新公司裏,除了我和董事長,其餘的都是廠裏的原班人馬,我的頂頭上司財務經理就是原來廠裏搞計劃生育的女幹部,她的丈夫是現任公司總經理,原來廠裏最年輕有爲的副科長。另有一位管理部長,也是原來廠裏德高望重的工程師。大家整天一幅躊躇滿志的模樣,動輒就召開會議,拉上供銷科的業務員們和幾個車間主任,討論一下天下大事。
我每天的生活千篇一律,早上七點多起牀,爭取在八點半之前趕到廠裏,在廠門口下一次車,表示一下對門衛室裏幾條赤膊大漢的尊重,然後把車子停到一個小院子裏,掃視一下經理的本田125公路賽車和財務經理的金鳥5o助力車在不在,如果在的話就證明我來晚了,飛身上樓,進入辦公室,打開只有一種度的吊扇,胡亂掃掃地,灑點水,清掃完之後,就可以坐到我的位子上,等候大家的6續到來了,通常最先來的是管理部長張工,他總是一進辦公室就把今天的報紙扔到我桌子上,然後開始整理他那些永遠整不完的陳年老資料,要不就是拿着直尺畫一些圖表,我猜他是在畫管理樹什麼的。看完報紙,大家也都到齊了,一天的工作就正式開始了。
其實我的工作很清閒,公司的營業執照還沒有辦好,所以不需要做報表,只是將一些單據做成憑證而以,成本暫時也沒法覈算,倉庫管理的一套制度都還沒有建立。沒事我就到處跑,一趟一趟的上廁所,去封閉的車間尋寶,我們辦公室的上面是以前廠裏的圖書室,我在裏面搜尋到一批八十年代的化工類雜誌,甚至還找到了我們總經理1988年南京化校的畢業證,夏天雨多,有時候暴雨降臨,哪也去不了,我就矗立在窗前看雨,看一陣陣瓢潑的雨澆在空地上,再順着排水溝流出大門,溼潤的涼風吹進窗口,這種時候,我總愛想像自己是一位八十年代面臨改革大潮的國企廠長,面對象徵改革阻力的風雨,不爲所動。
整個上午就是那麼的無聊,唯一有點意思的是午飯時間,廠裏的幹部羣衆都聚到了一起,能見到廠裏的衆生百態。說到喫飯,有必要先介紹一下食堂:
食堂和禮堂連在一起,是一棟很高大的建築,外面照例是雜草叢生的,茂盛的無花果樹結滿了果實,裏面保持了八十年代原汁原味的風貌,到處是黑漆漆,食堂中央擺着一張巨大的厚實的木頭拼成的餐桌,已經不很平整了,四周雜亂的放着一些亂七八糟的長凳,椅子,更深處是竈臺,三個燒煤的爐竈,其中一個竈上的鍋裏煮着一隻白花花的雞,是用來炒菜時放一點煮雞的水提菜味的。竈臺旁邊的牆上,高約兩米的地方有一個排氣扇,漆黑的扇頁上掛着陳年的污垢,任風扇吹得再急,也不掉落。竈臺另一邊是一個很大的案子,擺着很多等待炒的菜,這些菜永遠是千篇一律:燒菜是鴨血豆腐,青菜皮肚,炒菜是苞菜、臘皮肉絲、炒麪筋、炒菜花、青豆土豆片炒雞,菜都是用水泡過的,所以下鍋就熟,尤其是那盤子裏的雞肉塊,明顯被水泡的浮腫,我懷疑就是上一隻用來煮湯的雞身上的肉。飯有米飯和饅頭,米飯都事先用粗瓷大碗盛好,放在案子
上供大家端取,饅頭放在一個泡沫塑料的蛋糕盒子裏,用一個烏黑的棉墊子蓋着保溫。案子那一邊的牆壁下,有一臺綠漆斑駁,年代久遠的國產冰箱,早已不能使用,不過還是放置了很多啤酒,全當菜櫥使用。食堂有三個人,一位老師傅和一對年青的男女,老師傅五十多歲,穿着短袖上衣和西裝短褲,一雙綠色解放鞋,乾淨利索,年輕的男人也有三十多歲,,腰上掛着裝在皮套子裏的bp機,年輕女人穿着人造棉縫的衣褲,眉眼粗大,負責配菜和收拾。他們之間話語不多,工作配和全憑默契。
喫完飯,我會在禮堂裏轉轉,椅子都被拆走了,禮堂成了倉庫,只有牆上貼的職工鋼筆字比賽的一張張稿紙有點看頭,禮堂後面的牆上是巨幅的壁畫《萬里長城》,顯示了廠子最興旺的時候的氣勢。中午的時間燥熱而煩悶,幾乎沒有午睡時間,趴在辦公桌上還沒有半小時,就到了下午上班時間,一點了。
下午也是閒着無事,有時候能接到一張購貨的轉帳支票,那我就興奮了,因爲可以去銀行送支票,由於路途遙遠,就可以不用回廠了,趁機還可以在市裏遊逛一下。沒有支票就得老老實實等下班了,遇到開會也不能走,要擔任記錄。大概四點鐘就下班了,那是一天我最開心的時刻了,騎上車子,頭也不會的就絕塵而去了。
平時的日子就是這樣過,總感覺每天早上通過時光隧道來到了1985年,下午再回到2ooo年,工人們,幹部們,都按照幾十年來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進行着。最痛苦的莫過於經理讓我星期六值班,一天的時間只有看書,喝水,上廁所,也不敢走遠,因爲要接電話。國慶節放假也要值班,偌大的廠裏只有幾個人,細雨霏霏,一個人呆坐在值班室裏,無聊到了極點,中午食堂也放假,只有到外面的小飯鋪去喫,其飯菜劣質程度更甚於食堂,可是又有什麼辦法?想找一家商店市也要騎車二十分鐘。
幸運的是十一月初,我就離開了這家工廠,到市區中央最豪華的寫字樓裏工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