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畫堂春深 >261.番外7
    這夜有雨,淅瀝瀝下了一夜。棠棠不肯好好睡覺,在孃的懷裏拱來拱去。

    娘一直都是歡歡喜喜的,可今天她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她心情不好的時候,奶就會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味兒。

    棠棠覺得她肯定是在思念某個人,那個會穿那雙草鞋的人。棠棠心說,我還可以看魚看鳥,還有一隻狐狸和狼做朋友,娘什麼都沒有,每天埋頭在織機上,想必很累吧,她大約是想找個可以依靠的人,就像那個舅舅一樣,高大,沉穩,得是個男人。

    她試着爬上枕頭,學着娘往日的樣子將她摟入懷中,假裝自己是個男人一樣拍着她:“我會一直陪着你的,秦州聽着就比甘州好,還有那麼多親人,爲什麼我們不搬家了”

    娘深深嘆了一氣,反過來將棠棠圈入懷中,低聲道:“他會來的,等他來了,咱們一起走。”

    棠棠拱來拱去,鬧騰了好一會子才睡着。

    次日又是晴朗美好的一天啊,狐狸和狗熊又結伴而來,嘴裏了不知叨着什麼東西,跑過橋,往她家院子後面去了。

    要說院子後面,那是娘打死也不肯讓棠棠去的地方。但棠棠按捺不住好奇心,曾經偷偷去看過。

    不怪娘怕,那兒果真有個很叫人害怕的東西,好像是用各種獸骨,枯枝以及獸皮製成的,像個人形,但又不像人,而且他沒有頭,原本該生頭的地方,生着幾朵碩大的菌菇,棠棠叫那東西嚇的好幾夜都尿牀,不必娘說,自己也不敢去看。

    狗熊和狐狸是來照顧那個怪東西的,它們不會說話,只會嗬嗬不停的叫啊叫啊,不過它們都很溫順,會拖着棠棠在院子的周圍跑來跑去,還會和她一起玩遊戲,所以它們若來,與她就是極快活的一天。

    不得不說有個有錢的舅舅真是好,米缸裏有了更精細的米,廚房的櫃子上堆滿了好喫的,衣箱裏不停往外涌着各種花飾的衣服,多到兩間茅屋都堆不下了,棠棠已經不等貨郎送來的那種渣滓多多的蔗糖了,每次揭開廚房的陶罐,裏面都會有枇杷糖、話梅糖,蜜丸子,數不清的糖果。

    見過別的人以後,棠棠對於外面的世界就有了更多的渴望,她想見更多的人,想看看外面的風景,而不是這一橋一屋,和那兩個討人厭的黑臉白臉怪。

    終於,等狐狸和熊要走的時候,她跟着他們邁過了小橋,穿過無邊無際的苜葤叢,這是娘說過永遠不能踏足的地方,她緊跟着那隻狐狸。苜葤完了是荊棘,刺劃破了她的裙面,劃破了她的腳,再往前,是成片成片的獸骨,有些看起來格外巨大的野獸殘骸,隨着漸黑的天而閃着淡淡的璘光。

    棠棠越來越怕,也走不動了。熊和狐狸便換着馱她,一個人馱一段兒路程。

    路越來越荒涼,也越來越冷,棠棠心裏越來越後悔,她覺得自己不該出來的,她已經有點想娘了。

    終於到了一條河邊。可這河裏流的不是水,而是污濁骯髒的黑油,濁浪滔天,沒有邊際。

    狐狸將她從背上放了下來,腦袋拱了拱,是示意棠棠回去。

    它們跳入污濁骯髒的油河之中,往遠方撲騰而去。

    棠棠回頭,失魂落魄的娘裹着件褐衣,急匆匆上前就是一巴掌,打在她的屁股上。

    從此,棠棠才明白,這是唯有她們母女的世界,一座孤伶伶的荒島,別人渡不過來,她們也走不出去。

    搬家是唯一的法子,可是娘不肯走,她望着那烏油油的,濁浪濤天的河流,一直就那麼看着。

    棠棠心說,真有人會遊過這條河,來穿他那雙草鞋嗎

    都已經很多年了,娘每日操持家務,手腳都磨起繭了,他爲什麼還不來呢

    終於,那個舅舅又來了。這一回,他還帶來了幾個婢女,很多的名貴傢什,兩間小茅屋叫他和他的人擠的水泄不通。那些婢女都像木頭一樣,舌頭伸的老長,拖着長長的口水。

    娘很生氣,一個都不肯要,因爲她說,那些婢女都是叫舅舅束着脖子勒死的。

    雨嘀嗒個不停,棠棠也很生氣,因爲那些婢女無處不在,伸着長長的舌頭,要替她梳頭,要陪她睡覺,而她只想要娘。

    “我要說多少遍季明德在死後和另一房妻子同葬,這是我親眼看到的,爲何你不肯相信”舅舅一臉陰霾,明黃面的袍子在灰暗的天光下閃着淡淡的綠色,像生了繡的銅器。

    娘在揉麪,因爲她說她想喫花饃,娘今天打算給她做花饃。

    也不過尋常的白餅而已,娘用頂針壓出一個個五瓣梅的花圖案,等入了鍋,隨着溫度升高,花瓣會變的鼓脹飽滿,兩面烤到焦黃,喫起來便格外的好喫。

    “他會回來的。”娘只說了這麼一句。

    舅舅道:“滄海桑田,人心易變,唯有我一直真心待你。皇家陵園中,我替咱們修了巨大的墓穴,當中金剛爲星,水銀爲河,琉璃做瓦,瑪瑙鋪地,三千侍婢,無不貼伏於你,就在咸陽城外風水最好的地方,你先在那兒等我,等我百年,這是聖諭,無可更改。”

    擀麪杖哐的一聲響,娘吵了起來:“你是個騙子,我從不記得有你這樣一個哥哥,你不要動我的墳也不要動我的骨,否則我便做厲鬼永遠纏着你。”

    舅舅並不是想把她搬到秦州去,也不是想帶娘去見親人,而是搬往一處更大的墓園,他是想把她們娘倆帶走,帶到他的地方。

    生死兩重界,活人可以通過遷骨殖來變幻死人的居所,而死人對於自己的骨殖則無能爲力,這也是活人必須有子嗣的原因,他們生孩子,孩子替他們守護骨殖。

    棠棠一把將舅舅帶來的,嶄新的布偶扔入水中,轉身躲進了牆角的櫃子裏。

    娘越來越沉默,奶也總是苦苦的。棠棠蜷在她懷中等天晴,等狐狸和狗熊來,希望它們可以阻止這個可惡的舅舅動她

    們的骨殖,娘不想去的地方,她也不想去。

    半夜醒來,棠棠發現娘不見了。這還是頭一回,她不是醒在孃的懷裏。棠棠於是翻箱搗櫃的找啊,找完了兩間茅屋也找不到娘,於是她獨自邁過小橋,穿過枯黃的苜葤地,再穿過荊棘林,穿過那陰森恐怖的獸骨。

    月光下,娘就站在濁浪滔天的河邊,緊裹着件粗布粗風,定定望着遠方。

    生死兩重界,娘似乎很苦惱,因爲她忘光了前塵舊事,也不知道自己等的那個人是誰,不知道他何時會來。可活着是爲了什麼,似乎就是爲了等那個人來。

    “他還沒有跟我說對不起呢。”她輕輕說了一句,抱起季棠,於月光下轉身,枯灰色的天,枯灰色的獸骨林,苜葤在一點點失去它們的顏色,黨蔘也不再結出嗶嗶啵啵的小泡兒,她們的世界越來越枯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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