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強行嚥下那句話,餘光瞥見桌上那半碗燕窩,隨意指了指,說道:“還熱着。趕緊吃了。”
範閒一怔,屁顛屁顛地上前接過那潔瑩一片的白瓷碗,也不忌諱什麼,幾口便刨完了,臉上並未刻意露出感激涕零、聖恩浩蕩的神情,但喫地也是極順口。
這一幕落在皇帝眼裏,皇帝十分滿意,心道安之果然不是個作僞之人。只是皇帝哪裏知道範閒的心裏在罵娘。不是罵皇帝小家子氣。而是在厭惡那燕窩粥是對方喫過的。
一旁安靜侍立的姚太監看着這一幕卻是心頭大驚,他在宮中也有許多年了。像今日這種君臣融洽的情形卻是沒見過幾次,上一次……好像還是舒蕪大學士自北齊歸來,陛下爲示恩寵以及絕無介懷之意,賞了他半片肉脯……
可上次舒大學士可是因爲那片肉脯感動的無以復加,跪在陛下面前濁淚縱橫,連聲頌聖不止,哪裏像今日小范大人這般自在、自然。
偏生,陛下似乎更喜歡小范大人這種作派些。
姚太監低着頭,心裏卻在讚歎着,這等君臣,這等……父子,在宮中實在是少見。正思想着,卻被陛下的一句話喚醒過神來,他趕緊接過粥碗,退了出去,一路沿着宮檐行走,卻還在想着先前那幕,深深畏懼與佩服。
御書房內只剩下皇帝與範閒二人,片刻後,皇帝忽然開口說道:“你如今也是有身份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在太學時那樣胡鬧……澹州,嗯,爲了一個家養丫環去把一位官員家地公子踹的半年起不了牀,總是失了體面。”
範閒聞得這話,將頸子直了起來,語氣平靜卻帶着倔犟說道:“皇上說的有理,不過如果有下次,我還是要踹的。”
“罷罷。”皇帝笑了起來,“你愛踹就踹,只是胡鬧總要有個限度,別太過頭。”
範閒察覺到皇帝的話中另有別意,便沒有接話,只是點了點頭。而皇帝看着這年輕人地眉眼,皺了皺眉,心想這小子爲了一個被趕出家的大丫環便鬧出這麼大的動靜,那山谷裏他的手下被弩箭射殺了十幾人,依這小子記仇地性子,要讓他強吞下這口氣,只怕有些難做。
當然,皇帝可以直接開口讓範閒消停些,但皇帝不願意這樣做。
“聽說晚上你要請客?”
範閒微微一怔,恭謹說道:“是,離京一年多,有好些位大人與……都沒見,藉着這個機會,大家聚一聚。”
皇帝的臉色平靜了下來:“還是先前那句話,胡鬧可以,有個限度。”
“是。陛下。”
“山谷裏的那件事情,朝廷會查,會給你一個交代。”
“是,陛下。”
“少年人,看事情的眼光要長遠一些,不要只是侷限在眼前。”
“是,陛下。”
“來年找個時間,朕要去江南看看。看看你與薛清將朕的糧倉內庫打理的怎麼樣。”
“是……嗯?”
範閒霍然擡首,帶着一絲驚訝看着皇帝,皇帝出巡?這是十幾年來都未曾有過的事情,尤其是如今地京都各方勢力蠢蠢欲動,雖說皇帝坐鎮宮中,沒有人敢太過猖狂,可是山谷之事,膠州之事。都說明龍椅下地火山已然變活,這個時節,皇帝居然敢……出巡!
範閒不明白皇帝心裏在想什麼,沉默片刻後說道:“臣以爲……”
將自稱又改成臣,這便是要正式進諫勸阻。但是皇帝不給他這個機會,揮揮手說道:“朕意已決,手中天下,幾個臭蟲亂跳。何需介懷……朕是要去澹州看看的,開年後你回江南,記得備好,只是事情需做得隱祕。”
範閒無話可說,只好點頭應下。
皇帝看着他,皺眉說道:“先前說的話你都記住了?”
皇帝欣慰地點點頭:“朕……就這麼幾個兒子,你們愛鬧就鬧,只是不要鬧到不可收拾。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一些,很好,繼續這樣做下去。”
範閒心頭一驚,兒子,你們,這已經算是點明瞭……但他感覺皇帝的那雙目光似乎已經穿透了自己的身體,看透了自己地心思——皇帝知道自己地心思?——他馬上聯想到前年在抱月樓前與二皇子地衝突。在茶鋪裏與二皇子的那番對話。
如果皇帝是憑由那番對話來猜測範閒地心。不能不說他猜的基本正確。
“那位海棠姑娘回北齊了吧?”皇帝忽然說了一句話。
範閒心頭再驚,臉上卻流露出一絲無奈之意。點了點頭,說道:“狼桃帶人把她接了回去。”
皇帝微微閉目說道:“最先前,朕是不喜歡的,畢竟晨丫頭許了你也沒兩天,不過後來覺着,這事倒也不見得一點好處也沒有,天一道與各地祭廟的關聯深,你如果有本事將天一道控在手中,對朝廷來說,是一椿堪比軍功地大功。”
不等範閒說話,皇帝繼續淡淡說道:“苦荷死後,就應該是海棠繼位,你自己要想清楚其中的關聯。”
範閒低頭默然。
皇帝說道:“和北齊的女人親近些無妨,但和北齊,還是保持一些距離。朕不疑你,只是我大慶朝心志在天下,年內你諸般動作,總會讓軍中有些人疑心,他們都是些馬上的直爽漢子,要的便是開疆拓土……你此次回京,想必也覺着樞密院對你地態度不如何,這便是其中一個緣由。”
範閒依然默然,知道這便是所謂鴿派鷹派的衝突,只是皇帝骨子裏肯定是那類肉食者,他雖說不疑,但這話其實是很嚴肅地提醒自己。
“是,陛下。”範閒溫和應道:“臣有分寸。”
看着他的小意模樣,皇帝安慰的笑了笑,揮手說道:“難得回京,去宮裏各處逛逛……”他沉吟片刻後說道:“哄太后開心些。”
範閒領旨,出了御書房地大門。
姚太監在門外候着,見他出來,便領着他往宮裏四處行去。範閒雖然入宮許多次,對宮內的道路也極爲熟悉,但知道自己一位外臣入宮晉見,去拜各宮的娘娘本就有些不合規矩,格外要小意些,自然需要太監當頭領路。
其實說到底,他這位皇族編外人員加上郡主駙馬的身份,才讓他有機會在這皇宮的園林裏自由行走。
第一處要去的自然是含光殿,太后老祖宗的寢宮,太后老人家剛剛午睡起來,身子骨有些疲乏,便沒有與範閒說多少話兒,只是範閒敏感地察覺到,太后對自己的態度雖然依然冷漠,但比諸當年喫羊雜湯那時節,已經是好了不知道多少。
略說了些閒話,範閒見老人家神態有些不適,便知情識趣地告辭,臨行前說着待婉兒回來後再一起進宮拜見,老人家果然有些高興。
出殿之前,範閒小聲地對女官說了幾句話,開了個方子給老人家調理身體,含光殿裏地女官雖然不敢給太后亂用藥,但也是知道這位朝中大紅人的醫名,喜喜地接了過來,只等太醫院審後便用上,忍不住讚了兩聲駙馬孝順。
範閒笑了笑,沒有說什麼,便離了含光殿,沿着闊大皇宮裏的道路一路向西,路過廣信宮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兩眼。
姚太監在一旁小心翼翼問道:“範大人……是廣信宮。”
範閒一愣,笑罵道:“我當然知道,你這老傢伙又在想什麼?”
姚太監嘿嘿笑道:“怎麼說也是您的岳母,要不去見見,傳到太后耳裏,只怕老人家不高興。”
範閒怔住了,就在離廣信宮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