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妄心 >第三七一章 還圖(五)
    世上總有人唯恐天下不亂,縱橫家尤其如此。

    我不願再與劉季溫糾纏下去,貌似客氣、實則疏遠地向他道,“我們崑崙龍虎兩宗內部其實和睦。我宗觀水祖師的種民論、融妖論無非是二面與劍宗競爭民心的旗幟。若說禍起蕭牆,劉先生倒可以去劍宗蕩魔院,給他們提個醒。我這奉上值五千兩銀子的龍虎劵,充作劉先生的路費。”

    劉季溫的眼睛視那白花花的龍虎劵如同無物,手卻老實地將它們一股腦塞進袖裏。

    他的口中卻不依不撓道:“五百年來中土已經習慣了世家掌權、人妖隔離。再厲害的神通者也無法瞬間轉移人心,非要一百年、數百年的浸潤不可。你崑崙執那二面旗幟不放,王業難成,至多保一個霸業

    強者自以爲支配弱者,弱者又何嘗不在潛移默化強者天下表面上是宗門幾個大人物揮斥方遒,實則是無數的元嬰、金丹世家在各城各幫上下其手,食利自肥。那些返虛、真人不過是這世間走一遭的過客,世家才常住於世。一個絕世強者倒了,世家們難道尋找不到下一個削弱世家,便是自斷手足;融合妖族,便是授人口實。不思改轍,我怕你們會成爲下一個蕭龍淵;強要推行,你們的師友都會成爲敵國。這屆山河榜正醞釀着未來的大戰吶”

    劉季溫的雄辯在我耳裏恍若發出不祥鳴叫的惡梟。我投給劉季溫一個兇惡的眼神,暗示他可以滾了。

    劉季溫的神識中自然泛起冰寒,一溜煙奔出望月樓。無人付賬,只好由我替他把酒錢結了。

    望月樓的夥計向我嗤笑道:“這個劉書生向來危言聳聽,還貪杯好色。常打着給人相面的名義,盯着別人家大姑娘半天。我們祥瑞鎮的書院也不須縱橫家,劉書生無劵使用,硬混在一羣大儒裏給娃娃們教說文解字、詩書春秋。家長們聯名向鎮長老反映好幾年了,別的大賢都說書裏孝悌友愛,偏他說書裏字字都是喫人,真個誤人子弟。長老們卻推脫:人間的大儒大賢都奔走各處幕府,山中一時延聘不着,只能讓劉書生將就着。”

    我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未來天下如何,撲朔迷離。劉書生固然是信口雌黃,但我又何嘗能夠看清畢竟我終究只是一個修真者,能明白二三個知交好友的心便已知足。衆生之心,猶如大道一般廣袤,誰個能知道修真者又向來我執強烈,又哪裏耐煩伺候無邊無際的他人

    蕩魔、度人、續法,是古道門的三條當做事情。我自當以這三條作我的職責。舍此之外,只願與琳兒證道逍遙。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天下的事情永遠也做不完,也永遠會有後人去做的。

    我離了酒樓,轉回驛所。東方既白,琳兒回我的紙鶴已經立在院子裏。我解開紙鶴上的神念封契,顯出琳兒墨色猶新的字跡。分明是她一夜未眠,專候我報平安的信。我心裏暖暖,讀了起來:

    紙鶴裏琳兒又殷殷叮囑我注意自家安全。她另說了二事:

    一、自她與觀水入七聖會後,趙地各股妖族絡繹不絕地投奔。投觀水的,觀水悉數充入樂靜信麾下的蕩魔院道兵。投她的妖族,琳兒卻與幾大西荒妖王爭論不休,是否押羣妖元神上封禪書。

    琳兒不願重複她孃親當年的酷政,不想將羣妖的元神押上封禪書。瑤真人生長人間,對妖怪素無感情。羣妖只是瑤真人博弈天下的棋子,押它們的元神上封禪書,並沒有半點顧忌;琳兒沒有混一天下的野心,反而自幼明瞭自己妖國統領的職責,以自傢伙伴對待,不願挾制來妖。

    各大西荒妖王卻勸諫,押元神上封禪書,原本的是非對錯不論,五百年來已成了洛神一脈的傳統,上書之妖皆以此爲榮,萬不能廢。封禪書只三百六十五正神位,非有道行之妖不得上。上書之後,即便肉體全毀,元神安然返回書中,重新祭煉便可無恙。羣妖壽元綿長,求道者寡,求歡者多,幾乎無妖反感上書。琳公主若貿然廢去,天下羣妖反要疑惑洛神家是否能保它們長生榮華,大大不智。

    琳兒如今是羣妖之主,不便和她爹爹商議對策,只有我可交心。

    我微微嘆氣,五百年過去,原來洛神瑤的倀鬼們,反成爲這頂級倀術的強力維護者。妖族最貴血脈,賴封禪書護持元神,永遠沒有劫數,各大妖王和他們血脈的榮華便能永遠維持下去。無數新晉妖怪還要擠破腦袋競爭上書呢。

    蕭龍淵對羣妖有海底證道的現實誘惑;洛神家有封禪不死的眼前利益。北荒妖國危在旦夕,洛神家的號召反更強些了。

    我回琳兒:上書與否,不如任羣妖自選,譭譽都無關乎她。只須向新收羣妖言明,一旦上書,劫數阻隔,金

    丹再無法晉升元嬰;元嬰以上,道行也不能寸進。天下總有志氣的妖怪願意歷劫突破,琳兒也自有容納它們的器量。兩般抉擇,都不當妨礙羣妖的升遷。不過,願押上元神的妖怪,可以充當琳兒的近侍,既能顯出她的器重,也有了無數隨時可以發動金丹級、元嬰級自爆的肉彈;不願押上元神的妖怪,就委以邊地重任,讓他們放手作爲。

    二、琳兒又告訴我:觀水祖師委派我上龍虎山還圖之後,崑崙長老會又請星宗的原芷與宇文拔都會談,商議東西兩軍會師的事宜。崑崙與劍宗交惡,直接聯絡中斷;東西兩軍又被燕地長城阻隔。原芷只能轉道同是星宗門人的南宮家地界,在齊地廣陵城會晤宇文拔都,傳遞崑崙的請求。

    回覆了琳公主紙鶴之後,我便去梅蕪城推薦的裁縫鋪訂製崑崙的法衣。那老闆上了中年,如同崑崙的種民一般,見慣了往來的神仙人物,對我這個崑崙知院波瀾不驚。靈蠶絲面料足夠,量衣現制。我付了值一千兩銀子的龍虎券,請裁縫推後其他訂單,先趕我的衣服,然後與穿針引線的裁縫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起來。

    靈蠶法衣在凡間也是美麗衣裳,遠遠望去雲霞蔚然,增光添彩。夏日清涼,冰天禦寒。鬥法時隨身形盈縮,不易扯破。內襯還可置入種種靈符,或是登雲,或是隱身,或抵水火。然而征戰時,宗門門人還是換上靈獸皮的軟甲獵裝、或者異鐵的厚甲爲尚。法衣畢竟不適合廝殺場合,一般還是充當宗門禮俗慶典交際往來時候的門面。

    聽裁縫講,古時候龍虎山的女道士與男道士都是土黃色法衣。女道士們紛紛抱怨土黃色醜陋,向方瓊掌門提議改成淺色的鵝黃衣裳。方瓊掌門覺得鵝黃適合少女,卻不適合結了道侶的女道士,既然改革,索性將女道裝都改成月白色,於是便有了今日龍虎宗法衣的定製。無節慶禮典時,則由道士自擇服飾。

    裁縫說的趣味盎然,我也讚歎他的手藝。那裁縫嘆息,自己有兩個子女,悉得了自己手藝精華,更青出於藍。然而兩人都喜歡紅塵熱鬧,不願意在冷清的山裏過一輩子。兒子去了龍虎宗在凡間的香會謀生;女兒嫁入吳地金陵城的農家,如今做到了桃源會一大執事,也證得了農家的築基。

    宗門的靈脈經營手段大多如此,一點一滴地滲透入凡間。或許,他的女兒也是未來一個小世家的萌芽呢。

    我也附和裁縫道:山中乏味,無以爲歡。

    裁縫道:平常種民的消遣,動的是相撲、射箭,這是古時徵調種民進行道兵訓練的遺留;靜的只有看書。龍虎宗的書倒是如山如海,祥瑞鎮上有一處公共藏書樓,藏書之富,凡間的頂級書院也比不上。不止圖書,還有各路縱橫家編撰的時事報刊,每月的天下大事,不出祥瑞鎮便能知曉。

    龍虎山本是古道門的次山,我遂動了瀏覽鎮藏書樓的念頭。回驛所後,我向夥計交待,若梅蕪城尋我,去那裏找便是。

    連着兩日,我便在祥瑞鎮藏書樓度過。龍虎宗門人全是讀書人,知道書非借不能讀的道理。於是鎮上沒有書肆,只能往藏書樓瀏覽借閱。藏書樓前面的廳堂有一排鐵盒子,分別是活字排印機、鏡光影印機。

    鎮上每年都有文學淑女、文學才子比賽,創作蔚然成風,活字排印機即刻能印出作品;鏡光影印機卻是給那些求書人錄入藏書的。

    我證入元嬰,不須此物。從藏書樓抱出小丘般的宗門古史,獨自坐在一張書案旁,風車似的翻動書頁。億萬行文字一筆一劃也不差,全印入我的神識之中,深藏起來。至於咀嚼分析文中深義,那是離開龍虎山後的事情了。

    至七月三十日黃昏,我仍在書案旁,以元嬰的神識,秋風掃落葉般地錄入宗門古史。忽然心血來潮,擡首見對案多了一位青衣文士。他在翻閱一本新刊的詩集。

    那青衣文士傳我神念,“你在這小鎮子的藏書樓裏尋繹道門的古史,豈非緣木求魚龍虎宗的法藏院內自有方瓊保存的道門遺藏遺史,去那裏尋便是了。”

    但龍虎宗的法藏院向來不許外人深入。即便當日我與琳公主拜訪本山,也只許停留法藏院前廳的晴明書齋,另由書妖轉交索要圖書。我怎麼能隨心所欲地搜尋法藏院內道門祕史呢

    我觀察這個青衣文士的形容相貌,竟然十分眼熟,不覺脫口而出,“您是通寶侯。您也要上山河榜嗎”

    翩翩酷似這個青衣文士,他必定是上官天泉。

    上官天泉道:“我和蕭龍淵有約定:翩翩回來前,我置身事外。我並不會上山河榜。今番來,是等守一交付我一樁東西。我也並不上龍虎山頂,他會把東西交你帶給我,你可以求守一向你開放法藏院的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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