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天生願意做那種事,可是每個人都要生活,都要喫飯。
她是他母親和哥哥心目中惟一的希望,她要讓他們有肉喫。
她不能讓他們失望。
她的放蕩和下賤,豈非也正因爲她心裏有說不出的苦痛,所以在拼命折磨自己,作踐自己
可是現在她卻已決定不去了,因爲她不願再讓他看不起她。
阿吉若是還有淚,現在很可能已流了下來,但他只不過是個浪子。浪子無情,也無淚。
所以他一定要走,一定要離開這裏,就算爬,也得爬出。
因爲他也知道她對他的感情,他既不能接受,也不願傷她的心。
這家人不但給了他生存的機會,也給了他從來未有的溫暖和親情,他絕不能再讓他們傷心。
娃娃看着他,彷彿已看透了他的心:“你是不是又想走了”
阿吉沒有回答,卻揮着手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站起來,大步走出去。
娃娃並沒有阻攔他,她知道這個人身子雖不是鐵打的,卻有股鋼鐵般的意志和決心。
她連站都沒有站起來,可是眼睛裏已有淚光。
阿吉也沒有回頭。他的體力絕對無法支持他走遠,他的傷口又開始發痛。但是他不能不走,就算一走出去就倒在陰溝裏,像條死老鼠般爛死,他也不在乎。
想不到他還沒有走出門,老婆婆就已提着菜籃回來,慈祥的眼睛裏帶着三分責備,道:“你不該起來的,我特地去替你買了點肉燉湯,喫得好纔有力氣,快回去躺在牀上等着喫。”
阿吉閉上了眼。
浪子真的無情,真的無淚
他忽又用盡全身力氣,從老婆婆身旁衝出了門。有些事既無法解釋,又何必解釋
窄巷中陰暗而潮溼,連陽光都照不到這裏。
他咬緊牙根,忍耐着痛苦,迎風走出去,巷口卻已有個人踉踉蹌蹌的衝了進來。
一個血淋淋的人,身上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臉上的骨頭已碎裂。
“老苗子。”
阿吉失聲驚呼,衝了過去,老苗子也衝了過來,兩個人互相擁抱。
老苗子道:“你的傷還沒有好,出來幹什麼”
他自己的傷更重,但是他並不在乎,他關心的還是他的朋友。
阿吉咬緊牙,道:“我我”
老苗子道:“難道你想走”
阿吉用力抱住他的朋友,道:“我不走,打死我我也不走”
五處刀傷,四條打斷了的肋骨,若不是鐵漢,怎麼還能支持得住
老婆婆看着他的兒子,淚眼婆娑。
老苗子卻還在笑,大聲道:“這一點點傷算得了什麼明天早上就會好的”
老婆婆道:“你怎麼受的傷”
老苗子道:“我跌了一跤,從樓梯上跌了下來。”
就算是個連招牌上的大字都已看不清的老太婆,也應該看得出這絕不是跌傷的。
就算從七八丈高的樓梯上跌下來,也絕不會傷得這麼重。
可是這個老太婆和別的老太婆不同。她看得出這絕不是跌傷的,她比任何人都關心她的兒子。
可是她絕不再問,只流着淚說了句:“下次走樓梯時,千萬要小心些。”然後她就蹣跚着走出去,煮她的肉湯。
阿吉看着她佝僂的背影,眼睛裏縱然仍無淚,至少也已有點發紅。
多麼偉大的母親,多麼偉大的女人,因爲人世間還有這種女人,所以人類才能永存。
等她走進了廚房的門,阿吉纔回頭盯着老苗子,道:“你是被誰打傷的”
老苗子又在笑:“誰打傷了我誰敢打我”
阿吉道:“我知道你不肯告訴我,難道你一定要我自己去問”
老苗子的笑容僵硬,板着臉道:“就算我是被人打傷的,也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去問。”
一直遠遠站在窗口的娃娃道:“因爲他怕你也去捱揍。”
阿吉道:“我”
娃娃打斷了他的話,冷笑道:“其實他根本用不着顧慮這一點,就算他是爲你挨的揍,你也絕不會去替他出氣的。”
她冷冷的接着道:“因爲這位沒有用的阿吉,從來不喜歡打架。”
阿吉的心沉下,頭也垂下。
現在他當然已明白他朋友是爲了什麼捱揍的,他並沒有忘記那雙兇惡的三角眼。
他也並不是不知道,娃娃說的話雖然尖銳如針,話中卻有淚。可是他不能爲他的朋友出氣,不能去打架,他也不敢。
他恨自己,恨得要命。
就在這時候,他聽見了一個人冷冷道:“他不是不喜歡打架,他是怕捱揍。”
這是三角眼的聲音。
來的還不止他一個人,兩個腰裏帶着刀的年輕小夥子陪着他,一個臉很長,腿也很長的人,手叉着腰,站在他們後面,穿着身發亮的緞子衣服。
三角眼伸起一根大拇指,指了指後面的這個人,道:“這位就是我們的老大車伕,這兩個字就算拿到當鋪去當,也可以當個幾百兩銀子。”
老苗子臉上的肌肉在抽搐,道:“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
三角眼陰森森的笑,道:“你放心,光棍打九九,不打加一,這次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
他走過來拍了拍阿吉的頭,道:“這個小子是個雜種,大爺們也犯不上來找他。”
老苗子道:“你們來找誰”
三角眼道:“找你的親妹子。”
他忽然轉身,盯着娃娃,三角眼裏閃着兇光:“小妹子,咱們走吧。”
娃娃的臉色已變了:“你你們要我到哪裏去”
三角眼冷笑道:“該到哪裏去,就得到哪裏去,你少他媽的跟老子們裝蒜。”
娃娃身子在往後縮,道:“難道我連一天都不能休息”
三角眼道:“你是韓大奶奶跟前的大紅人,少做一天生意,就得少多少兩銀子沒有銀子賺,咱們兄弟喫什麼”
娃娃道:“可是韓大奶奶答應過我的,她”
三角眼道:“她答應過的話,只能算放了個屁,若不是咱們兄弟,她到今天也只不過還是個婊子,老婊子。做一天婊子,就得賣一天”
娃娃不讓他最後一個字說出來,大聲道:“我求求你們,這兩天你們能不能放過我,他們都受了傷,傷得都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