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空皺起眉:“什麼意思讓我住這裏”
侍衛忙拱手道:“不敢,大人是楚王的貴客,自有上賓之儀款待,這裏是沈大人要在此處見您。”
燕思空一時猜不出沈鶴軒葫蘆裏賣得什麼藥,不過這裏也沒幾名侍衛,若要害他,這幫人還未必是他的對手,而且,這裏畢竟是陳霂的底盤,心中稍定,他信步走了進去。
屋內只擺了一張矮矮的茶案,其上擺着酒,沈鶴軒跪坐在案前,安靜地注視着他。
室內光線灰暗,沈鶴軒的輪廓融於陰影之中,神祕而深沉。
燕思空剛要張口,沈鶴軒突然吟道:“一間東倒西歪屋。”
燕思空略一思忖,對道:“兩個南腔北調人。”
沈鶴軒頓了頓,哈哈大笑起來。
燕思空意識到,沈鶴軒變了,跟從前的那個人,不大一樣了。他坐了下來,目光四下巡視一番:“沈大人選在這樣一間陋室相會,該不會只是爲了與我應景對詩吧。”
“自然不是,不過一時興起,但燕大人的應對真是妙哉。”沈鶴軒盯着燕思空的眼睛。
燕思空勾脣一笑:“沈大人變了許多,從前你見我,不是破口大罵,就是興師問罪,今日這般從容,是因爲自覺贏了我嗎”
“不盡然,但也是原因之一。”沈鶴軒慢慢地給倆人斟上酒,“不過你說得對,我確實變了許多,這兩年我遭逢的變故,勝過我前半輩子所有,這都要拜你所賜。”
放下酒壺,沈鶴軒拿起酒杯:“請。”
燕思空用手捻起酒杯,睨了沈鶴軒一眼。
“怎麼,你怕有毒嗎。”言罷,沈鶴軒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燕思空這才放心喝下。
“我之所以選在此處相會,便是因爲你我都過多了錦衣玉食的日子,難免忘了自己是誰,用這陋室提醒一二,不好嗎”
“我從未忘了自己是誰,相信沈大人也不是忘本的人,這是多此一舉了。”
“是嗎那便當是我自省吧,畢竟我確實不如燕大人這般千人千面,能將曾經的出身完全抹去,鑄造一個全新的身份。”沈鶴軒的目光變得犀利。
“我這也是無奈之舉。”燕思空笑道,“不知沈大人得知我真實身份時,是何感想”
沈鶴軒眨了眨眼睛,沉默片刻,道:“老實說,我很驚訝,我沒想到,你從前跟我說的某些話是真的,你是真的爲了復仇,忍辱負重多年只爲扳倒閹黨。我曾以爲,那些不過是你爲自己的利慾薰心找的託詞,原來你當年所做的一切,真的不是爲了榮華富貴。”
燕思空挑眉:“這番話,實在不像是沈大人會說出來的。”
“是啊,我也沒想到,有一天我對你,會生出佩服之情。”沈鶴軒嘲弄一笑,“儘管你做了很多卑鄙下作之事,但你爲了報恩能走到那一步,實是常人所不能,我確實很震撼。”
燕思空皮笑肉不笑地說:“沈大人能理解燕某所作所爲,實在讓我感動不已。”
“我能理解,但大部分不能認同。”沈鶴軒倒了第二杯酒,“只是,理解對我來說,也是一件大的增進。從黔州失守,到我身陷囹圄,再到我顛沛流離,輾轉雲南、京師、太原,變故頻生,我曾深信不疑的許多東西,都在搖搖欲墜,這兩年我所學,或許超過我過去所有。”他的眼神變得空洞而茫然,“有那麼一瞬間,我徹悟了,從前我讀透了書,卻讀不懂人。”
燕思空心中亦起波瀾,他知道沈鶴軒說的每一個字都發自肺腑,因遭逢重創而至懷疑信仰,進而心性大變,這些,他十三歲就經歷過,人這一輩子但凡有一次這樣的變故,就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猛然想到,當年那個一夜間失去一切、倉皇逃走的小世子封野,是否也經歷了痛苦地破滅與重生
沈鶴軒似乎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難以自拔,他自顧自地說着:“於是我便時常想起你,你與我南轅北轍,做出了那樣多罪惡深重、倒行逆施之事,卻也做了許多我想做卻做不到之事。我反覆想着爲什麼,爲什麼我深諳聖賢之道,克己復禮,卻屢屢受挫、處處碰壁,爲什麼你巧言令色、不擇手段,卻能達成所願。”
燕思空面無表情地聽着。
沈鶴軒低笑一聲:“後來,我想明白了。君子之道,是要敬君子的,可這
“沈大人能有如此大悟,燕某也爲你高興,來,這一杯,敬沈大人的頓悟。”
倆人再次對飲。
燕思空笑道:“看來,自從沈大人頓悟後,在謀略上就大展所長,都會算計人了。”
沈鶴軒笑了笑:“算計,我原本就會,只是從前不屑罷了,但我需得向燕大人學習,否則何以保家衛國,盡人臣之本分。”
燕思空不贊同地搖首:“看來沈大人悟得不徹底,怎的還守着這份愚忠。”
“我並非愚忠,正如我說,我理解你,但不認同。”沈鶴軒的眼神變得清明,“我問你,你自以爲除昏君,扶明主,就能光復江山,可昏君的兒子一定是昏君嗎明主的兒子一定是明主嗎歷朝歷代不過治亂循環,再聖明的君主,一旦殯天,也難保不會人亡政息,治大國若烹小鮮,求的是一個穩字,才使國祚綿長,你如此禍亂天下,只會禮崩樂壞,民不聊生”
燕思空雙目圓瞪:“你這番說辭,與那幫尸位素餐的腐吏有何區別你我剛入仕時,不,天下所有讀書人入仕時,哪個不是一腔熱血與抱負,卻最終被暮氣沉沉的官場消磨掉了所有的志向你說明主未必有明主繼,我告訴你,一代人終一代人之事,當朝天子昏庸,就扶一位賢明之君替之,下一朝天子昏庸,便有下一代人替天行道,若我們都袖手旁觀,便只是看着腐爛的地方繼續腐爛,直至爛遍全身,再無可救藥”
倆人隔空對視,目光均是凌厲萬分,互不相讓,他們心裏明白,誰都無法說服誰,因自己心中的堅持介如五嶽般無可撼動。
他們同時籲出一口氣。
沈鶴軒淡道:“我早已知道,你我之間,確實南腔北調。”
燕思空苦笑一聲:“是啊,但沈大人能夠理解我,已令我十分欣慰,或許我們彼此,是最理解對方之人了。可也正因這理解,你我便連和而不同都做不到,註定要爲敵了。”
沈鶴軒爲他們倒了第三杯酒:“可惜,可惜。我從前曾引你爲知己,又以爲被你矇騙看錯了人,如今兜兜轉轉一大圈,最終發現,你我確實是知己。”
倆人鄭重碰杯,飲盡了杯中酒。
燕思空輕拭嘴角:“一句知己,燕某受寵若驚。”
“其實,你我未必非要爲敵。”沈鶴軒凝望着燕思空,“扶楚王登基,不也是你的願望嗎,如今只要讓他收復叛賊,凱旋迴京,成爲太子,再規勸陛下早日讓賢,一切便能遵循禮教,順理成章。”
燕思空勾脣一笑:“封野不仁,我未必不義,何況還是你們陷害於我。”
“兵不厭詐,你不會是記恨我吧。”沈鶴軒道,“再說,陷害離間之事,你對我也沒少做。”
“兩軍交戰,你我各位其職,談何記恨,沈大人言重了。”
“燕大人是睚眥必報的,就算你不恨我,你”沈鶴軒冷笑道,“不恨封野嗎”
燕思空微微傾身向前,笑道:“我與他青梅竹馬,又曾經兩情相悅,要說不恨,那是大話,可若要我助楚王去對付他,楚王需得給我多大的好處”
“楚王對你器重有加,你要什麼,他或許都會給。”
“那我該要什麼呢”燕思空陰森一笑,“沈大人這般試探我,無非就是想知道,我究竟想不想留下來。沈大人既想利用我除掉封野,又怕我謀私,威脅你的地位,世上哪有那兩全其美的好事兒,我若在此,沈大人需得無時無刻防備着我,我若是你”燕思空伸出手,在脖子上輕輕一抹,“就該殺了我。”
沈鶴軒眸中閃過一絲殺氣:“燕大人饒過我的命,我感念在心,其實是不想殺你的,你若就此消失,不被任何人找到,該多好。”
“我已決定歸隱,奈何他們不肯放過我,不如沈大人幫幫我,將我送走吧。”
沈鶴軒搖搖頭:“晚了,楚王定會派人時刻盯着你。”
燕思空嘲諷一笑,沒有說話。
“因而我想勸你,將功折罪,他日回京,我和楚王爲你在陛下面前求情,讓你和妻女團聚,或許是你今生最好的出路。”
燕思空抓過酒壺,豪氣地直接將酒倒進了嘴裏,幹掉了半壺酒,他一抹脣角,咧嘴一笑:“我這一生的出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他站起身,“燕某不陪沈大人在此處受凍了,告、辭。”
我今年一定能寫完,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