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遙遙相望,殺氣糅雜於遼東的寒風之中,吹得人面頰生痛。
陳霂朝身邊的武將說了什麼,那武將氣運丹田,扯開嗓子大吼道:“叛賊封野,還不速開城門,跪迎楚王”
聲若洪鐘,聽來十分刺耳。
徐楓不甘示弱地回吼道:“一介背君判父的廢太子,還不下馬跪俯狼王”
陳霂胯下的馬兒躁動地在原地踩着四蹄,許是感覺到了主人的怒意。他又與身邊的武將說了什麼,而後調轉馬頭,往回行去,但走了幾步,又扭過身來,看向城頭,卻無人知曉他在看什麼。
封野面色陰沉,一言不發。
從他決定留下的那一刻起,他已經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若陳霂攻城,廣寧必下,如今就看他與陳霂如何斡旋。最壞的結果,絕非他和燕思空共赴黃泉,而是讓燕思空一個人上路。
陳霂離開後,三軍中衝出一單騎,燕思空定睛看去,分辨出那是沈鶴軒的學生付湛清。
付湛清一路跑到廣寧城下,面對着城頭對準了他的百發拉滿了弓的利箭,毫無懼色,他翻身下馬,拱手道:“晚輩付湛清,見過狼王殿下,見過燕太傅,見過樑總兵,晚輩奉楚王之命求見。”
封野看了燕思空一眼,燕思空道:“此人是沈鶴軒的學生,讓他進來。”
梁慧勇指示守將,打開了城門。
付湛清成了楚軍中第一個進入廣寧之人。
陳霂大軍在廣寧城外紮營,只要他一聲令下,大軍就能衝破廣寧殘破的城牆。對於廣寧軍民來說,只要金人退了,他們就勝了,但對於封家軍來說,戰爭還遠沒有結束。
付湛清在衙門裏見到了幾位當今叱吒風雲的人物,他略有些侷促,但目光清亮沉靜,敢於直視封野的眼睛,他年紀輕輕,卻敢獨身出使敵營,最重要的是,陳霂和沈鶴軒放心讓他前來,足見他非尋常人。
燕思空看着眼前這個正在端方施禮的年輕人,恍惚間在他身上看到了一點當年的自己,同樣的聰明果敢,同樣會察言觀色,同樣的能說會道,但那雙眼睛,比他乾淨坦蕩許多。
付湛清行了一圈禮,最後目光落在了燕思空身上,他明眸閃爍:“沒想到這麼快就能再見到大人。”
“你老師呢”
“老師此時正在營中,他腿腳不便,故派晚輩前來。”
封野冷冷道:“是腿腳不便,還是怕我殺了他。”
付湛清恭敬地說:“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老師相信狼王自有這樣的雅量,因而並非是怕狼王對他不利。”
封野微眯起眼睛,眸中流瀉出危險的殺意。
付湛清低下了頭去,面對封野懾人的氣勢,鮮少有人能悍然無懼。
燕思空道:“湛清,你我相識一場,我亦頗賞識你。今時今日,無論你所爲何來,無論你要說什麼,我保證不傷你性命。”
付湛清感激地說:“多謝燕大人。”
“說吧。”
付湛清略一停頓,開口道:“楚王十二萬大軍已進京畿,正與封將軍以紫禁城爲壁,遙遙對峙,另有七萬兵馬,如今就在廣寧城外。”他偷偷看了封野一眼,“楚王願爲遼東撥銀調兵,奪回遼北,徹底剷除金兵,只要”
付湛清沒有說話。
燕思空寒聲道:“遼東大片凍土,天候酷寒,自古以來,便是瘠薄之地,但它是我大晟最重要的北境門戶,無論是誰坐在那金鸞寶殿之上,都要守衛遼東。此一戰,廣寧將士與封家軍冒死抗金,才堪堪保住城池,楚王坐山觀虎鬥,任金人凌虐我大晟將士,最後再出來坐收漁人之利,豈不令天下人寒心,如此這般,叫遼東軍民如何相信楚王”
他這番話,並非說給付湛清聽的,因爲他知道付湛清只是個傳話的,什麼都決定不了,他是說給梁慧勇聽的。梁慧勇心中縱然對陳霂不滿,但保住廣寧、保住遼東纔是他身爲遼東總兵的使命,可至少此時此刻,梁慧勇不能對他們釜底抽薪。
梁慧勇低着頭,面色僵硬,一言不發。
付湛清平和地說道:“楚王聽聞遼東有難,便集結大軍,前來救援,並未作壁上觀。”
“狡辯。”封野寒聲道。
付湛清躬了躬身:“楚王不願與狼王在廣寧城下大動干戈,若狼王願將封家軍撤出京師,狼王儘可帶大軍安全返回大同。”
封野微揚起下巴,已是不耐:“要不是燕大人準你進城,你一介乳臭未乾的書生,早死在亂箭之下,根本不配站在我面前。滾回去,讓陳霂親自來見我。”
“但楚王”
“閉嘴。”
付湛清面色一變,額上滲出了冷汗。
燕思空見他那模樣有點可憐,但封野說的沒有錯。
要與封野和談,來使的身份不能太低,最次也該沈鶴軒親自前來,派一學生來,再是伶牙俐齒,封野也根本沒有耐性多說幾句話,不知陳霂是不是故意想要羞辱封野。
燕思空道:“天色晚了,湛清,你且在廣寧休息一夜,明日一早,便出城吧。”
付湛清看了燕思空一眼,目光有些閃躲,神情難掩沮喪,顯是十分不甘。
“來人,將付大人安頓好。”
付湛清走後,燕思空道:“我會私下會會他,探探他的口風,沈鶴軒派他來,必然另有目的。”
封野點點頭,看向了梁慧勇,半誠懇半威脅地說道:“梁總兵,我明白你的難處,但此時關乎我封家軍的存亡,望你們能像對付金人一樣,同仇敵愾。”
梁慧勇忙道:“狼王放心,我遼東男兒絕非忘恩負義之輩。”
封野點了點頭,但暗中給元南聿使了眼色,意思是盯着梁慧勇。
暮色降臨後,燕思空命下人備了一桌上好的酒菜,單獨宴請付湛清。
付湛清依邀前來,看他神色,顯然並不意外。
“燕太傅。”付湛清深深作揖,“晚輩多謝大人救命之恩。”
“客氣了,狼王不過嚇唬你,他不會殺你的。”燕思空輕笑,“ 你還不值得他殺。”
付湛清訕道:“今日在太傅大人面前丟醜了。當年大人爲平梁王之亂,獨身使敵營,憑着三寸不爛之舌收復一城,跟我現在年歲差不多吧。”
燕思空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許久前的事,我早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