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凌坐在美人靠上了一夜的雨,等到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远处徐徐走来一个人。

    身量是个男人,但绝不是萧烬。

    花凌松了口气,等那人提着食盒走近,花凌才清,原来竟是容熙。

    “花先生。”容熙笑着迎上来,一边将食盒放在亭中的石桌上,一边朝花凌躬身行礼道,“好久不见了花先生,之奉君上之命在妖界办公事,今日才得空来见你。”

    花凌忙起身回礼:“一别百年,容护法风采依旧。”

    容熙笑容风雅温润,而花凌的笑意却带着丝丝苦涩。

    真是造化弄人,想当年和容熙见面,他是被赢秋霓囚禁在魔界的,如今再和容熙见面,他是被囚禁的。

    容熙仿佛懂了花凌的心思,邀请他走进凉亭的时,解释道:“这两者可不一样,先生千万别混为一谈。”

    花凌淡淡说:“我知道。”

    毕竟者要命,后者要身,要拿萧烬和赢秋霓相提并论的,那萧烬也太可怜了。

    关于萧烬原本前途无量,突然入魔之说,修仙界有两种猜测。

    第一种比较靠谱,说这是萧家父子的计划,让萧烬修魔道,掌管十方神宫,甚至控制整个魔界,如此一来,水鹿城的势力就等于占据了仙魔两道,再来两个昭华圣殿都比不上他们。

    第二种就太离谱了,说是萧大公子上容熙了,不忍作为魔修的容熙孤身一人无依无靠,便直接叛出水鹿城,修魔道,成魔尊,给容熙一个避风港。

    花凌在去血蝠谷的时候,听到说书人在那嘚啵嘚,当场被逗笑了。

    容熙将食盒开,端出里面的几样小菜,有一碗粥,花凌了眼,全是他爱吃的。

    见花凌没有要动的意思,容熙无奈道:“这荷叶粥可是小火慢熬了六个时辰才做好的,那荷叶是昆仑雪莲,五百年才生得一株,先生,千万别浪费了。”

    花凌听到这,才走到桌边坐下,明明没胃口还是盛了一勺吃了。

    实实说,这粥的味道确实很好。

    米粒被煮的很是松软,入口即化,莲花带着雪山上独特的清爽甘甜,沁入心脾,滋润养肺。

    这粥的味道确实让花凌眼前一亮,不由得向容熙道:“谢谢,很好喝。”

    容熙会心一笑:“别谢错了人,属下岂敢冒领君上的功劳。”

    花凌顿时一愣:“这是萧烬做的?”

    容熙:“难以置信对不对?”

    何止是难以置信,简直是惊悚万分。

    他从未想过萧烬会做饭,甚至还做得这么好,人家从小到大连穿衣服都要李二宝帮忙,更别提下厨了,真真正正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又岂会做的这一桌好饭?

    容熙说:“只要用心,没有么是学不会的,第一次做来难吃有第二次,三次四次就好了,练上个一百年……能不回味无穷吗?”

    花凌呆住了:“他……”

    容熙垂下眼睛:“何止是这顿,自先生醒来之后的每一餐,都是君上亲自做的,包括先生昏迷之时服下的药,无论是药丸是汤药,都是君上亲自熬得,并且亲自喂您喝下的。”

    “这些本该是李护法要做的,但君上不许,偏要亲力亲为,跟着李护法学调药,炼药,煎药配药,怎么掌握火候,哪种药有相生,哪种药相克,再等着时辰喂给先生喝,每次先生都会吐一半,但君上有先见之明,每次都多熬一碗。”

    花凌手一僵,勺子掉进了碗里,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容熙:“说完了药,再说食物吧!刚开始君上哪里会做啊,不是烧糊了就是冒烟了,有次更严重,直接把伙房炸了,弄得大半个十方神宫乌烟瘴气鸡飞狗跳的。后来君上会烧柴点火了,可佐料用不准,不是甜了就是咸了,再不就酸了苦了,那些日子,我和李护法可没少惨遭荼毒,六舵主甚至还说,宁可去红莲烈狱呆上三天三夜,也不要再尝君上一口菜。”

    花凌想到那副场景,竟被逗得笑了出来。

    容熙知他听了进去,目光中染着暖色:“我并非替君上说情,我只是说实罢了。君上对先生的感情,别说我们这些日日夜夜亲眼目睹的自己人了,即便是毫不知情的外人提起来,也很难不动容。”

    花凌眼中的光芒渐渐暗淡,他垂下眸子,望着尚有热气升腾的荷叶粥出神。

    他没想到萧烬做了这些,而萧烬从未开口提过。

    那个只知道享受的大少爷,只知道吩咐人做这做那的魔尊,也会这样体贴耐心的照顾别人吗?

    萧烬,真的爱自己吗?

    容熙注视着花凌:“更何况……”

    花凌心脏震荡:“么?”

    他感觉容熙知道很多,而接下来的,会让他彻底万劫不复。

    可明知道方有火,他这只飞蛾却还是不顾一切的去扑。

    容熙目光内敛:“先生可知,君上的头发是如何变白的?”

    花凌心跳如雷:“他说是练功走火入魔……”

    容熙轻笑着摇头:“用无瑕救了你之后,你却一直昏迷不醒,李护法反复斟酌之后,提跟君上说最坏的结果,你的无垢仙体本就特殊,和无瑕相冲,效果要大打折扣,再加上你常年炼药试药,身体都存在抗药性,李护法使出浑身解数也没管用,你很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君上当时……”

    容熙语气顿了顿,叹道,“么也没说,等第二天我和李护法再去十方殿找他之时,他的头发全白了。”

    花凌呼吸一滞,心里仿佛有团东西压抑了许久,要冲破胸膛而出。

    一夜白头,吗?

    萧烬为了他,一夜白头吗?

    花凌畏惧的按住心脏,在容熙不见的地方,他用手死死把着桌角,乃至指甲发白,手背青筋毕露。

    “无瑕……”花凌的语气极其艰涩和低哑,他感到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劲,心跳宛如被困在炼狱中受尽煎熬的猛兽,即将暴起反击,把他撕咬的血肉模糊,破笼而出。

    “怎么救得我?”花凌执着地问。

    容熙迟疑片刻才说:“史书上只说君上好端端的突然修魔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水鹿城的镇派之宝无瑕,是无形的,它就像一滴水,是流动的,可能随时流失或者蒸发,以历代掌门人都将其寄养在这里。”容熙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花凌的心脏也跟着突兀的抽跳了一下。

    容熙道:“水鹿城的规矩,在下一任掌门年满弱冠之后,便将无瑕转给继承者。”

    花凌瞳孔骤然缩紧:“然后呢?”

    容熙叹道:“取出无瑕并不难,难的是怎么保命。而且真元若跟进不上的,那像水一样的无瑕就会流走,到时前功尽弃。”

    花凌全身的气血不断往下沉,他感觉四肢虚软,双耳轰鸣,容熙之后好像又说了么,但他听不见了。他比玉色还要透明的手指不受控的颤抖着,鬓间溢出细细密密的虚汗。

    萧烬好端端的为何要修魔道?

    没人知道,连郝英俊都不懂。

    这一刻,花凌也终于明白了,之以修魔道,是因为那是萧烬的“老本行”,他熟悉魔修,以修炼起来事半功倍,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达成他人十年的高度。

    他为了赶上“极盛之日”,为了成功的取出无瑕来治疗自己。

    “他,怎么,取出无瑕的?”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花凌是自欺欺人的问道,他希望可以从容熙口中听到不的答案。

    容熙花凌脸色惨白的模样,突然不忍告知,奈何花凌偏要他说清楚,容熙几度犹豫,叹气说:“无瑕养在心脏上,想必先生早有答案了,君上之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修出了“死门”,将其藏于他处,以即便是没有了心,他依旧能活着。只不过当时的疼痛是在所难免的……”

    不用容熙形容,作为医者的花凌可以想象得到。

    挖心之痛。

    活生生将心脏掏出来,剩一个血窟窿,并非忍过那一下就行的。后期的疗养,等待肉身的自我恢复和长成,这段过程也是不可避免的,几乎每一刻都在承受着灭顶的疼痛。

    相比之下,当初为萧烬当那哑巴的杀招,算的了么?

    萧烬将自己的心献给了他,活生生,血淋淋的心脏。

    他不惜自毁程,叛出仙道,叛出水鹿城,毅然决然的修了魔道。当他好不容易修出“死门”,忍着挖心剔骨之痛将无瑕取出来之后,却被无瑕和无垢之体属性相克这个残酷真相狠狠砸中,其功效大打折扣,致使花凌一睡就是百年,期间无论李二宝用什么药,皆因为抗药性将效果降低到十分之一。

    那时候的萧烬,该有多绝望?

    绝望的一夜之间,白霜满头。

    花凌眼眶发酸发胀,心脏疼的揪了起来。

    困在心里那头猛兽狠狠啃食着他的血肉,用尖利的牙齿细细咀嚼,用锐利的爪子狠狠抓挠,每一下都带着殷红的血浆和粉白的碎肉!终于,猛兽窥见了缺口,不顾锁链缠身,毅然而疯狂的朝缺口呼啸狂奔!

    泪水自眼眶夺目而出,它们压抑了太久,不顾一切的往出狂涌,尽情流淌。

    容熙惊呆了。

    那是多么刻骨铭心的爱,居然连无情道也挡不住?

    花凌扶着桌角,指甲狠狠戳在石缝里,鲜血顺着指尖流了满手。他却根本感觉不到疼,因为他的心里痛到了极致,他虚软的坐在地上,任由泪水扑了满脸,他的肺部如被刀子狠戳了几个窟窿,连呼吸都是鲜血淋漓的疼。

    无情道,破了。


章节报错(免登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