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小院住了半个月后,皇后的安排终于来了。

    允帝大寿,宫中大摆寿宴,烟花满天,热闹喜庆。

    皇后安排荀容在宴席上抚琴贺寿,穿着当年琴师最爱穿的月白素衣,散下一头琴师也曾散下的乌黑长发,抚出一曲琴师最得意的作品,那首当年叫褚怀惊为天人的《拂香》。

    种种安排滴水不漏,皇后胸有成竹,果然,当寿宴上荀容登台,素衣墨发,纤手轻挥,于月下抚出那首熟悉的曲子时,原本寂寥饮酒的四王爷褚怀眸光一亮,身子激颤,腾地站了起来。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褚怀情难自已地迈开步子,俊颜微醺,踉踉跄跄地奔上前,一把抓住荀容的手腕,激动得语无伦次:

    “夷香,是你吗?夷香,你回来了是不是……”

    满堂大惊间,乐曲歌舞戛然而止,暗处的宋临阁亦是心头一紧,他未料到四王爷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一双眸不由自主地就去关注荀容的表情。

    她今夜脱下斗篷,散了长发,清瘦的身姿换上了素衣。他这才发现她竟是极高、极瘦,长发包裹的身子如风中弱柳,一张脸更是苍白如雪,叫人无来由地便起了怜惜之心。

    此刻月下风中,荀容长发飞扬,不惊不乱,对上褚怀的一双眸清清冷冷,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她轻启薄唇,缓缓勾起一个凄凉的笑。

    “不,王爷认错人了,奴家唤作荀容,不是王爷口中的人。”

    寿宴上一闹,仿佛故景重现,允帝挥挥手,像当年把夷香赏赐出去般,又将荀容赐给了自己最疼爱的胞弟。

    宋临阁作为暗卫,自然跟着荀容进了王爷府。

    一切都在皇后的安排当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悠远的琴声响了一夜,东方既白时,褚怀终于沉沉睡去。

    那是两年来,这个未曾展颜的王爷第一次安心睡去,像夷香还在一般。

    他醒来后,握住荀容的手,贪恋地一寸一寸打量着她的脸庞。屋外已近黄昏,夕阳透过窗棂洒在他们身上,散下的长发替荀容遮住了那些温暖的光芒,她只看着褚怀眸光痴痴,喃喃地对她道:

    “你明明长得一点儿也不像夷香,可为什么?为什么你身上却有夷香的气息?那久违了的,本王夜夜都想梦到,夜夜却都抓不住,虚无缥缈的气息……”

    褚怀将头埋进了荀容怀中,深深呼吸着,在暮色四合里,一点点搂紧她的腰肢,下了一个决定。

    他说:“本王要娶你,明媒正娶,不是小妾,不是宠姬,而是叫你做陈国的王妃。”

    声音在屋里很清晰,一字一句,清晰到屋顶上的宋临阁也听得明明白白。

    他按紧腰边剑,不知为何,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头,叫他无端地堵得慌,只想快点听到荀容拒绝,推开褚怀。

    所幸,在下一瞬,荀容的声音淡淡响起,依旧不温不火,不带一丝情绪。

    “如果王爷在漫漫余生里只想对着一个相似的影子,而不是自己真正深爱的那个人,那就娶吧,荀容悉听尊便。”

    (四)

    “你当真……当真能把夷香雕出来?”

    在按照荀容的要求,连人带一干器具搬到王府的一处小院后许久,褚怀都仍不敢相信,仍要不停地追问。

    荀容眼波定定,也没有不耐烦,每次都是看着褚怀紧张而又期盼的模样,淡淡答道:

    “奴家是陈国最好的雕骨师,王爷当信奴家。”

    没过多久,褚怀就弄来了荀容所需的几样材料—

    一只白鹿、一匣深海鱼胶、一瓶雪莲凝露和自己的一缕长发。

    荀容对褚怀道,给她一月之期,她必定还他一个夷香。

    褚怀欣喜若狂,传令下去,府中上下都不得去打扰荀容,荀容的地位仅次于他。

    但褚怀却也是谨慎的,宋临阁藏在暗处,亲眼看着他倒了一颗药在荀容手心。那是补药,也是毒药,一个月发作一次,需按时服用下一颗才能保命。

    即使深陷情伤,褚怀也洞若观火,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宋临阁差点儿出声制止,但理智禁锢住了他的身体,他双手微颤,到底只能眼睁睁看着荀容拈起药,无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眸。

    有时候他真的怀疑荀容不是个正常的女子,甚至根本不是个正常的人。

    他看着她将褚怀送来的那只白鹿杀了,放干了血,将鲜血混在了凝露里,然后亲手将鹿肉剔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完整的骨架和一双冰冻起来的鹿眸。

    她做这些事时利落干脆,连鲜血溅到了脸上也不在意,完全没有一丝寻常女子该有的害怕。

    那双白皙修长,看起来本该抚琴对弈的手,却在月下握着刀子,手起刀落,将白鹿骨架一一分离开去,按照大小依序摆好。

    他在暗处甚至依稀看见,她埋头挑挑拣拣,最终在地上摆出了一个人的形状!

    那些选好的骨头抛进了药炉里,在特制的药水中漫长地浸泡,直到泡得洁白光亮才被捞出,开始正式打磨。

    但后面的步骤宋临阁看不见了,因为荀容端着满满一盆捞出来的骨头,进了最里面的小屋,将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并明确表示:独门秘术,闲人止步。

    这闲人,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自然还有躲在暗处的宋临阁。

    每到那时,他就只能守在院中角落,倚月吹风,摇头苦笑。

    但一颗心却是奇异地安定,像是知道,她在,他在,他们在同一处地方,沐浴着同一轮月,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了。

    如今,眼睁睁看着荀容吞下毒药,面不改色,宋临阁心中异样的感觉愈加浓烈,他发誓从没见过这样的奇女子。

    她对一切都无所谓,不骄不躁,不喜不悲,永远淡然着眉眼,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只有提到“他”,那个她所谓的先夫时,她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情感……

    好奇心过盛的一品带刀侍卫宋临阁承认,自己在这一刻,动的不仅仅是好奇心了。

    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白天睡觉,睡到黄昏时就起身,裹着斗篷独自出门,一个人去郊外的湖边抚琴。

    有了王爷的默许,府中没有人敢拦她,也没有人敢跟着,褚怀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他甚至渐渐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

    所有人中,唯独宋临阁,他这个形影不离的暗卫,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时不得打扰外,其余时候能够跟随她去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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