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儀正在收拾鍋碗瓢盆, 嘴裏不滿地嘟囔着:“整個宮裏就她花樣多,仗着懷了龍種,每天都要變着法兒地喫山珍海味,送膳還不許遲,但凡遲了一刻半刻,咱們司膳房上下都得挨罰當真以爲司膳房是她一個人的,皇后娘娘在的時候, 也沒她這麼鋪張。”
阿魚道:“你嘴上也沒個遮攔,這種話也能亂說”
燕儀笑道:“怕什麼, 這兒又沒有旁人。我也就當着你的面說說, 若換了旁人, 我可一個字都不敢提,如今後宮姓徐我還是知道的。”
阿魚和燕儀是司膳房年紀最小的兩個人, 這會兒旁人都回去歇午了, 她們倆還得留在這兒收拾打掃。
待一切收拾妥當, 已是半個時辰之後。兩人也終於回屋歇着了。
說是“回屋”,其實就是去司膳房南面一間低矮的屋子, 屋子裏陳設簡單,只有一張木板搭的大通鋪, 邊上摞着兩個放雜物的桐木箱子。
這屋原先是柴房, 現在還殘留着一股子柴火味兒, 是整個司膳房最差的屋子, 只有阿魚和燕儀住在這兒。
燕儀從懷裏摸出一枚綠豆糕,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了,另一半送到阿魚嘴邊,道:“你嚐嚐,楊姑姑中午才做的,這塊切得不好看,她讓我扔了,我沒捨得。”
阿魚就着陳茶嚐了嚐,綿綿的綠豆糕入口即化,甜度也拿捏得正好,清香不膩。
“好喫。”阿魚饜足地眯起桃花眼,喫完了便往榻上爬,“咱們趕緊睡會兒,再過一個時辰,又得爲各宮備晚膳了。”
燕儀“嗯”了一聲。二人都和衣躺下。
這兩個小姑娘,運氣都不太好。
燕儀家裏是屠戶,雖不是大富大貴的人家,卻也不曾缺衣短食過。壞就壞在她上頭有四個哥哥,都到了適婚的年紀,家中沒那麼多錢置辦彩禮,爹孃一合計,就讓燕儀入宮爲婢,掙些月例銀子貼補家用。
阿魚就更慘了。她祖父原是江寧織造,阿魚本也是錦繡堆里長大的閨秀,但她十歲那年,吏部給祖父評了一個“貪”,隨後舉家獲罪,阿魚作爲罪臣之後,也只好脫下錦衣華服,穿上粗布麻衣,住進掖庭,當一個灑掃宮婢。
她年紀小,又生得眉清目秀,掖庭裏年長的嬤嬤們便經常打罵她,以此取樂。幸而後來司膳房缺人手,讓阿魚去補了缺,阿魚便搬出了掖庭,住進司膳房。
一晃兩年過去了。
如今的日子雖不能和幼年錦衣玉食的時光相比,但和先前動輒捱打捱罵的日子比起來,已經好過太多。
阿魚正睡得半夢半醒,恍惚覺得有人在搖自己的肩膀:“阿魚,阿魚你醒醒,貴妃娘娘想喝烏梅湯。”
阿魚頓時一個激靈,驚醒過來。
來喚她起牀的宮女名喚錢永惠,是一位司膳女官。各宮傳膳,大多都是她掌勺,阿魚和燕儀就負責給她打下手。
燕儀睡夢中聽見聲響,也漸漸醒轉,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又是徐貴妃”
阿魚輕輕擰了她一把。燕儀半睜開眼,瞧見錢永惠的臉,連忙止住話頭,一聲不吭地下了牀榻。
三人來到廚房,錢永惠讓燕儀洗鍋添柴,命阿魚去取食材。阿魚照着烏梅湯的方子,拿來了烏梅、山楂、陳皮和甘草。錢永惠把山楂挑了出來,道:“娘娘有了身孕,不宜喫山楂。”
錢永惠走到一旁的藤椅坐下,靠着椅背慢悠悠地說:“今兒換你們倆來煮,畢竟也不算什麼大菜,正好給你們練練手。”
這話說得倒是好聽。以往徐貴妃想喫什麼菜用什麼點心,錢永惠都是親力親爲,現在到了熱騰騰的仲夏天,她便只管使喚旁人幹活兒,自個兒倒不再挨着竈火了。
燕儀心裏看得分明,嘴上卻道:“那錢姐姐幫忙看着點啊。”
錢永惠“嗯”了一聲,順手拿了一把扇柴火的蒲扇扇風,輕聲抱怨道:“這大熱天的。”
阿魚把烏梅和陳皮洗淨,放進青花纏枝邊的燉鍋,甘草斜切成片,一併扔下鍋。燕儀添水,點火,加柴,沒過多久,鍋裏便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燕儀換了小火,阿魚蓋上鍋蓋,幾味食材慢慢地烹煮着。
大約過了兩刻鐘,阿魚掀起鍋蓋,往裏倒了半碗玫瑰半碗桑葚。燕儀盛了一小碗湯汁嚐了嚐,眉頭立時皺了起來,“真酸。”
阿魚笑道:“還沒放糖呢。”她抓了約莫二兩老冰糖,正打算放進燉鍋,便聽錢永惠道:“娘娘懷着身孕,嗜酸得緊,不必放太多冰糖。”
阿魚便減了冰糖的分量。又蓋上鍋蓋燜了一會兒,才把整鍋烏梅湯盛出來,濾出湯汁,撒一把幹桂花,倒進瑞獸穿花紋的扁方壺,擱在楠木托盤上,端到錢永惠面前。
“請姐姐過目。”
錢永惠想了想,道:“再裝一盤花生酥來。”
雖說徐貴妃只說要喝烏梅湯,但她們也不能只做一份烏梅湯送過去,再添一份小食,讓徐貴妃配着喫,更爲妥當。
花生酥是現成的,方方正正的一整塊,燕儀把它切成了扁扁的長條,擺盤,呈給錢永惠過目。
錢永惠頷首,點了點阿魚,“你給鳳陽宮送去吧。”
阿魚看了眼外頭熱辣辣的陽光,應聲道:“是,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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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晝長。即便時至傍晚,崇恩殿後枝繁葉茂的矮樹仍舊泛着深翠的綠意,蟬鳴嘹亮而悠長。
謝懷璟睡得很沉。
他近來時常做夢。但夢見的都是支離破碎的畫面,一會兒是母后生前言笑晏晏的模樣,一會兒又是徐貴妃氣勢洶洶的眼神。
宮娥推門進來,喚道:“太子殿下,該用膳了。”
謝懷璟依舊沉沉地睡着。
宮娥不耐煩地推了推他,提高了音量:“殿下,醒醒。”
謝懷璟心頭一跳,茫然地睜開了眼。
宮娥尋了張矮几,把飯菜擺在上面,說了句“殿下請用”,便自顧自地走了。
謝懷璟靜默了一會兒。
其實他已經習慣了宮裏人這樣的怠慢。
當朝太子謝懷璟,也是個運氣不太好的人。
他的生母是天子髮妻、原配皇后,他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按理說,他這一生理當平安順遂富貴無憂,但他十歲那年,皇后大病了一場,薨了。
好在他還佔着“太子”的名頭,宮裏的下人們仍舊畢恭畢敬地侍奉他,喫穿用度也和先前沒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