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髮小妞用紙巾擦着鼻血,說:“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大概是美國人的神經都比較粗,這小妞危險剛過便恢復了大咧咧的本性,有說有笑了,真是服了她。她自我介紹她叫朱莉,十六歲,在華盛頓某所私辦學校裏就讀,明年就該爲考大學作準備了,妹妹叫琳達,小她四歲,兩個人剛旅遊回來,沒想到在地鐵站裏碰到了一羣瘋狗,要不是蕭劍揚見義勇爲,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呢。想到被一羣面目可憎的混混包圍時的場面,這個神經大條得可以的小妞也不禁打了個冷戰,一陣後怕。

    離天亮還有一陣子,有了剛纔的教訓,打死這兩個小丫頭片子也不敢再離開蕭劍揚走出地鐵站了,鬼才知道外面壞人是不是更多姐妹倆對蕭劍揚那敏捷之極的身手崇拜得一塌糊塗,圍着他嘰嘰喳喳的問你是不是中國人啦,你剛纔用的是不是中國功夫啦,你好厲害哦,你家在哪裏,爲什麼要呆在地鐵站,深夜都不回家叭啦叭啦叭啦,一大堆的問題,十張嘴都應付不過來。

    “先生你叫什麼名字”

    “你這麼厲害,是不是特種部隊裏出來的呀聽說只有我們的海豹突擊隊纔有這麼好的身手哦”

    “爲什麼你要呆在這種又髒又亂的地方里不回家你的家在哪裏”

    “你爲什麼一直都不說話呀哦,我明白了,你肯定是從中國偷渡到美國來的,沒有證件,所以無處可去吧”

    “不要緊,只要你願意,我爸爸可以爲你提供一份體面的工作,或者給錢你回家的”

    這兩隻小麻雀嘰嘰喳喳,那兩張小嘴一刻都不停,跟放鞭炮似的,時常弄得蕭劍揚哭笑不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提起她們爸爸,姐妹倆都一臉驕傲,都拍着胸口說只要蕭劍揚願意,她們是可以說服老爸招他過去當保鏢的,看不出她們年紀不大,還挺懂得感恩的嘛。對這類邀請,蕭劍揚自然是拒絕。事實上絕大多數時候都是這兩隻小麻雀在嘰嘰喳喳,她們說了一百句,他都沒有回一句,弄得小姐妹倆老大的不高興。

    那個扎馬尾辮的小蘿莉總是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但又百分之百的可以確定,他與她之間此前沒有過任何交集。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真是奇哉怪也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着,天慢慢的亮了,進出地鐵站的人也慢慢的多了起來,小姐妹倆拉蕭劍揚出去,說一定要請他喫一頓早餐表示感謝,而蕭劍揚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喫過東西,再加上列車還要半個多小時纔到,他也就不推辭了,帶上行李和這兩個小不點一起出去,在快餐店一人要了一份快餐,就在地鐵廣場外吃了起來。正喫着,朱莉的揹包裏傳出嘀嘀嘀一陣響聲,她放下手中的漢堡包,打開揹包從裏面掏出一部造型小巧的手機對,跟大哥大這類掄起來拍人能把人砸開瓢的大傢伙比起來,她手裏那部真的算得上是小巧,才半斤重。這是高檔貨,用得起的人都屬於不差錢的那種,昨晚小混混找她們麻煩還真是找對了。

    朱莉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說:“爸爸打來的。”按下接聽鍵,喂了一聲,那頭噼哩啪啦就是一通火力急襲,又急又快,焦急之情溢於言表。這個小妞沒心沒肺的笑着,等那頭說累了,才把自己的位置告訴人家,然後結束通話,把手機放回揹包,吹了個口哨,問蕭劍揚:“先生,我的臉怎麼樣還腫嗎”

    蕭劍揚說:“還有一點紅腫,不仔細看真看不出來。”

    朱莉有些沮喪:“怎麼這麼快就消腫了啊我還希望繼續鼻青臉腫的好讓我爸爸找人廢了那幫雜碎呢”

    蕭劍揚讓牛奶嗆了一下

    美國人跟中國人的思維方式真的很不一樣

    又過了一會兒,一對美國夫婦急匆匆的跑了過來,衝在前面的是個標準的美國中年男子,腹部鼓起,鼻頭的體積跟蒜頭有一拼,帶着陽光的笑容打老遠就叫:“我的小寶貝,你們到底在哪裏”小姐妹倆把還沒喫完的食物一扔就跑了過去:“爸爸,爸爸”

    那個大鼻頭抱起琳達,用力親了一下她,大笑着問:“怎麼樣,去紐約玩得還開心嗎”

    琳達說:“開心就是回來的時候碰上壞人了”指向蕭劍揚,“要不是那位先生打跑了那些壞人,我和姐姐可就慘了”

    朱莉恨恨的點頭:“可惜光線太暗了,我沒能看清那些壞蛋的臉,否則非報警讓警察把他們抓起來不可”

    母親溫柔的責備:“不是告訴過你們不要趕夜班列車,儘量白天坐車回來嗎有沒有傷着讓我看看”檢查了一下兩個女兒,發現就朱莉的臉蛋有點腫,衣服被扯破了一點,沒什麼大礙,這才放心,對只顧着喫漢堡喝牛奶的蕭劍揚說:“這位先生,是你保護了我的

    寶貝對吧真的是”當看清蕭劍揚的臉後,她的聲音突然哽住,震驚的後退兩步,一臉不敢置信的表情。

    蕭劍揚也看着這個女人。當看清她的臉的那一刻,他終於知道爲什麼琳達總會給他一種莫名的熟悉感了。她真美,即便已經四十歲了,依然是皮膚瑩潔白嫩,眉如黛山,眸若晨星,嘴角掛着溫柔的笑容,身段曼妙迷人,當他將眼前這個人與記憶中的影子重合的時候,驚訝的發現她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依然是那麼美麗、優雅,而優裕的生活更讓她增添了幾分高貴的氣質。如果她出現在父親面前,父親肯定認不出她來了吧當然,她也認不出父親了,十幾年的時光,一個還是那麼美麗,另一個則像是中了惡毒的詛咒一樣以驚人的速度衰老、憔悴,這對比鮮明得有點諷刺。

    其實不用去看她的容貌,他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因爲他就是在她的懷裏,聽着她溫暖的歌兒慢慢成長的,那聲音他太熟悉了,根本就不用去想,永遠也不會忘記。小時候他不止一次在心裏發狠,如果再遇見她,就指着她的鼻子狠狠的罵她一頓,六年前她從上海趕到湘西送他入伍的時候他心裏的壁壘鬆動了一點,六年後再次相遇,他變得很平靜,十幾年來積蓄的怨恨與憤怒,似乎已經無法在他的心裏掀起任何波瀾了。他一口喝完杯裏的牛奶,向她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聲音有些沙啞:“照顧好你的孩子,別再讓她們在深夜跑到地鐵站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來,她們不會每次都有這麼好的運氣。”背上揹包,轉身就走,連招呼都沒有跟男主人打。

    朱莉愕然叫:“先生,你這就要走了嗎我”

    蕭劍揚頭也不回,說:“下次旅行的時候記得安排好行程,人太少的話儘量不要晚上乘車回來。”

    女人突然將琳達往丈夫身邊一推,追了上去,顫聲叫:“小劍,是你嗎”用的是漢語。

    蕭劍揚身體微微一顫,停了下來,想回頭,但剋制住了,嘎聲說:“女士,你認錯人了。”

    女人擋在他前面,用顫抖的手撫摸着他的臉龐,喃喃說:“不會認錯,不會認錯的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蕭劍揚有些詫異:“照片”

    女人說:“你爸爸每年都會把你的照片寄給我,十三年了,從不間斷,雖然我不在你身邊,但是也看着你長大,每天都吻過照片上的你才能睡得着你爸爸呢他還好吧從去年年頭開始我就沒再收到他的信了,給他匯款也被退了回來。還有,你怎麼到美國來了你不是當兵了嗎”

    蕭劍揚咬咬牙,輕輕將她推開,冷漠的說:“女士,你真的認錯人了,我還要趕火車,失陪了,非常抱歉。”說完快步走向地鐵站入口,女人惶急地抓住他的手想說什麼,被他甩開,頭也不回,大步流星的匯入人流之中。

    身後傳來女人帶着哭泣和絕望的叫聲:“我的孩子,我到底要怎樣做你才能原諒我”

    蕭劍揚加快了腳步。走到地鐵站的入口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轉過身去,朝那個生他養他的女人投去最後一望。

    她沒有追上來,只是蹲在地上,雙手捂着臉,肩頭劇烈的聳動着,淚水從指縫間滲了出來,哭得是那麼傷心。她的丈夫還有兩個女兒不知所措的安慰着她,結果只是讓她哭得更加傷心。

    他本能的想回去安慰她幾句,但並沒有這樣做,而是轉過身,渾渾噩噩的隨着人流進入車站,上了開往目的地的火車。

    火車在鐵路上風馳電掣,鐵路兩邊的景物飛速的倒退,他彷彿也正在經歷着時光倒流,兒時的一幕幕在腦海中歷歷浮現,那溫柔、疼愛的笑容和伴隨着他安然入夢的歌謠,清晰無比,而當她離去後,父親那苦澀的神情同樣也清晰無比。

    我還恨她嗎

    也許還恨吧,也許已經淡然了,否則他又怎麼可能如此平靜的面對她

    小時候和父親的對話在腦海中迴響:

    “你媽媽也不容易,她很難,不要恨她這是時代造成的悲劇,不是她的錯。”

    “你爲什麼老是替她說話就這麼原諒她了”

    “沒有什麼是不可原諒的。”

    “沒有什麼是不可原諒的。”蕭劍揚喃喃重複着,高高昂着頭,眼睛睜得大大。乘務員過來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他搖了搖頭。

    金黃的麥浪從鐵路兩邊滾滾而過,溫暖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冷峻的臉龐上,有一絲水光在眼眶裏打轉。

    他把頭擡得那麼高,眼睛睜那麼大,只是不想讓它落下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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