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找到蕭劍揚,自然不是偶然。

    這段時間以來趙晨菲隔三差五就給她打電話,希望她跟蕭劍揚開城布公的談一談。她認爲沒有談的必要了,人家連孩子都有了,還談什麼自取其辱嗎但趙晨菲卻認爲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他眼裏蒙着一層灰色的膜,這層膜將他的內心世界與外界完全隔絕開來了,只有在跟小樂相處的時候,我才能看到他一點點情緒波動。”趙晨菲這樣向陳靜形容,“小靜,我也談過戀愛,並且嫁了兩次人,我知道戀愛了,成家了,甚至有孩子了的男人是什麼樣子的。但是我在他眼裏卻看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樂,有的只是比大海還深的悲傷和絕望對,就是絕望,是那種失去了一切,再也沒有什麼值得眷戀了的絕望我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麼,爲什麼會那麼絕望,他不肯向我開放他內心的世界,也許只有你能走進他的內心世界,叩開他已經封閉了的心靈大門。再試一次好嗎試着跟他談一談,不管結果如何,對你,對他,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趙晨菲的形容讓她一陣心驚肉跳:“你真的在他眼中看到了絕望”

    趙晨菲說:“非常深沉的絕望,彷彿對塵世間的一切都不再有絲毫的留戀了,他那死灰一般的眼神讓我恐懼”

    在趙晨菲的反覆勸說之下,陳靜終於下定決心,再找他談一次。只可惜一直都沒有合適的機會,再加上工作也忙,便拖到了現在。接到趙晨菲的電話,得知他要回伍後,她再次不顧主管的反對中途請假蹺班,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陵園。他如果回伍,就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出現了,時間緊迫,真的顧不上矜持了。

    趙晨菲是對的,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走進蕭劍揚的內心世界,那麼,就一定是陳靜。一番交談下來,蕭劍揚果然對她說了真話,這些話哪怕是對趙晨菲也不肯說的。

    只是,真相比她想象的要殘酷得多。他確實有愛人,有孩子了沒錯,可是在一個月前,他的愛人和孩子死在了車臣,他也將自己埋葬在了俄羅斯她心中一時間五味雜陳,自己都說不上來是個什麼滋味,是該恨他對自己無情轉身就找了個俄羅斯女特種兵,還是該同情他的遭遇不知道,整顆心都亂成一團麻了。半晌,她才低聲說:“我我很難過,這是一件悲慘的事情,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怎麼會這樣不應該這樣的。”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她自己想表達些什麼都不知道了。

    蕭劍揚說:“可能是因爲我殺了太多人,老天爺在懲罰我吧。可是”他臉頰肌肉微微抽搐着,似乎整顆心也在跟着抽搐:“我知道我造下了很多殺孽,雙手沾滿了鮮血,老天爺要懲罰我我也無話可說,天打雷劈我都認了,可是,爲什麼會報應到她的身上爲什麼”

    說到最後,他簡直就是吼的,眼裏佈滿了血絲,神情極其可怕。

    陳靜讓他嚇得倒退幾步,那雙血絲縱橫的眼睛和微微扭曲的臉龐終於讓她意識到,這一個月來他到底在忍受着怎樣的心靈煎熬,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她哭了,撲上去用力抱住他,哭着罵:“你這個傻瓜,爲什麼不把這些告訴我你心裏那麼痛苦卻什麼都不肯跟我說,所有東西都塞在心裏,你想用這些沉甸甸的東西把自己壓死嗎傻瓜,笨蛋,白癡”

    被她用力抱着,蕭劍揚整個人都僵了,半晌才慢慢放鬆,眼裏的血絲隱去,那狂暴的神情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悲哀和迷茫。他喃喃說:“告訴你又能怎樣,我們都回不去了。”

    陳靜心裏一陣刺痛。是啊,回不去了。經歷了這麼多風風雨雨,兩顆原本年輕的心都已經憔悴,傷痕累累,還怎麼回到從前一年見不上一次面,連續幾年音信斷絕,再加上波琳娜那抹若隱若現的身影,再甜蜜的感情也給消磨乾淨了。她拼命抱緊他,眼淚斷線珍珠似的往下掉,哭着說:“你沒有試過往後退一步,又怎麼知道回不去了呢”

    她的眼淚讓蕭劍揚感到灼痛原來他的心還會感覺到痛,還沒有死啊原來他還是見不得她落淚啊可是,那又能如何他有些費力的說:“回不去了,我忘不了她,永遠也忘不了。”

    陳靜望定他,問:“那你能忘掉我嗎你能將我的身影從你的世界裏抹掉嗎”

    蕭劍揚長時間的沉默。

    他做不到,哪怕是跟波琳娜在一起的時候也做不到。他始終是忘不了她,就像無法忘卻自己的姓名一樣。

    陳靜說:“你做

    不到,我更做不到”

    蕭劍揚苦澀地說:“是的,我們都做不到。”輕輕把她推開,說:“時間快到了,我得趕緊去火車站,就這樣吧。”

    陳靜怔怔的看着他,說:“你堅持要走,我也不留你,但是你要記住,我在等你。我等了你五年,我還能再等你五年,直到你回來爲止。下次來上海,記得要來找我,這是我欠你的,也是你欠我的”

    蕭劍揚又是長時間的沉默,半晌才說:“這有什麼意義呢”

    陳靜很固執:“也許沒有任何意義,但是,我還是那句話,這是我欠你的,也是你欠我的,記得要來找我”

    蕭劍揚沒說話,轉過身大步流星朝火車站走去。

    陳靜沒有追,只是在後面大聲叫:“記住,下次來上海一定要來找我,如果你不來,我會一直等下去的這是死約定”

    廣場上的人們朝她和他投來詫異的目光,有些年輕人甚至興奮地吹起了口哨,用力鼓掌。但蕭劍揚沒有回頭,只是低着頭,大步走進火車站,消失在人海之中。

    陳靜仍站在那裏,淚如雨下,喃喃說:“一定要回來找我這是死約定,死約定”

    “死約定”

    車廂裏,蕭劍揚呆呆坐在自己的座位,看着窗外怔怔出神。

    列車風馳電掣,窗外,大都市的繁華景象飛速後退,從他眼前消失,但陳靜的聲音,還有她的身影,依然是那樣的清晰。

    她說,他從來就沒有往後退過一步,怎麼知道回不去了

    她說,她等了他五年,就能再等他五年。

    她說,來上海一定要去看她,否則她會一直等下去。

    她說,這是死約定。

    死約定

    這意味着如果他不來,她會一直等下去,等一輩子。她腮邊滾落的淚水灼痛了他的心,她的話更在他死灰一般的心裏掀起了驚濤駭浪。原本以爲早就不可能了,可是現在

    這座城市他來過好幾次,每一次都是來去匆匆。也許,在匆忙的腳步中,他錯過了太多東西。

    “我們真的還能回到以前嗎”他喃喃自語,像是問她,更像是問自己。

    他給不出答案。

    迷迷糊糊中,他睡了過去。

    在夢裏,他又見到了波琳娜。她沒有穿軍裝,穿的是一條白色長裙,赤着腳踏着厚厚的落葉,穿過金秋的白樺林朝他走來,手裏捧着一大束鮮花,眸光流轉,笑容璨然夢很美,美得他捨不得醒過來。

    基地給他的命令是回到雲南邊陲的基地去。本來,西北那邊形勢更加嚴峻,更需要像他這樣身經百戰的老兵,但他在車臣戰場上的遭遇以及狂怒之下屠殺數十名戰俘的舉動實在無法讓人放心繼續將他留在西北戰場。他對那些恐怖份子充滿了仇恨,繼續讓他留在西北戰場,天知道他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蕭劍揚對這樣的安排也很無奈,只能服從。

    他要去的地方很熟悉,就是當初鐵牙犬中隊在密林中的基地,現成的。在鐵牙犬中隊全軍覆沒之後,這個基地就被封閉了,如今金三角地區的販毒活動越來越猖獗,反華武裝人員在緬甸的活動也越來越頻繁,幽靈部隊不得不重啓這個基地,以保持對金三角地區的威懾,否則雲南邊境非陷入動盪不可。

    花了好幾年時間轉了一個大圈,鐵牙犬中隊最終還是回到了雲南,這樣的際遇也算得上是神奇了。站在基地大門外,看着滿是落葉和野草的營地,蕭劍揚感慨萬千,蝰蛇、岩石、海狼、獵鷹、蝙蝠、老虎、野豬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掠過,幾年前大家並肩作戰的情景依然清晰,彷彿就在昨天。只是四年了啊,彈指一揮間,四年就過去了當初的菜鳥如今已經變成了身經百戰的老兵,而那些帶領他們這些菜鳥上戰場的老兵,都已經消失在叢林深處,化作太空中高傲的星辰

    蕭劍揚輕聲說:“隊長,副隊長,所有死在剛果叢林的戰友們,我們回來了鐵牙犬中隊回來了”

    “這一次,我們不會再被任何人打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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