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間,數日便過去了。

    這天,蕭劍揚喫完午飯,對趙晨菲說:“小媽,我要回伍了。”

    趙晨菲有點喫驚:“這麼快就要回去了”

    蕭劍揚說:“都一個月了。”

    趙晨菲說:“唉,你這一個月,有三個星期是在醫院裏度過的什麼時候走”

    蕭劍揚說:“下午就走,六點半的火車。”

    趙晨菲有點喫驚:“你連票都買好了”

    蕭劍揚笑笑:“昨天買的。”

    趙晨菲無奈:“看樣子我想留你多玩幾天是不可能的了。趁着現在還有時間,去你陳伯伯家玩玩吧,他都打電話過來抱怨過好幾次,說你來上海這麼久都不去看他了。”

    蕭劍揚猶豫一下,說:“我想去陵園跟爸說幾句話,下次吧。”

    趙晨菲說:“你下次回來再去陵園也是一樣的。”

    蕭劍揚說:“那不行,今年清明節我都沒有回來給他燒柱香,現在得補上。”

    趙晨菲嘆了一口氣,沒再說什麼。

    小虹放下飯碗,依依不捨:“哥哥你要走啦你能不能別走啊”

    蕭劍揚說:“得回部隊呢,不回去就成了逃兵了。”

    小虹咕噥:“逃兵就逃兵唄,反正當兵也沒什麼意思”

    蕭樂從大碗裏擡起頭來,眉毛鼻尖上都掛着飯粒,咧嘴笑:“對,當逃兵,當逃兵。”

    蕭劍揚伸手掃掉那小不點眉毛上的飯粒,說:“那不行,當逃兵是要被槍斃的。”

    蕭樂茫然:“什麼是槍斃呀”

    小虹說:“笨,槍斃就是靠牆站着,一排人把槍對準你開槍,然後你就一身窟窿眼的倒下了”

    小不點縮成一團:“好可怕好可怕”

    這個小東西的膽子還真不是一般的小。

    下午四點的時候,蕭劍揚背上行李出發了,他要先去陵園給蕭凱華掃墓,然後去火車站上車,時間緊得很。趙晨菲本來想跟他一起去的,但蕭樂不知道是喫壞了肚子還是鬧蛔蟲了,一個勁的喊肚子疼,沒辦法,只能帶他去醫院。她開車把蕭劍揚送到山腳下,說:“我得帶小樂去看醫生,沒辦法去車站送你了,你自己一路保重。”

    蕭劍揚說:“沒事,你趕緊帶他去看醫生吧。”再一次抱過蕭樂,親吻着他的臉蛋,輕聲說:“小樂,一定要乖乖聽話啊,不要闖禍,不要生病,健健康康的長大,知道嗎”

    蕭樂捂着肚子直哭:“疼疼”

    蕭劍揚把他還給趙晨菲,說:“小媽,再見。”

    趙晨菲說:“再見到部隊後記得給我打電話,如果電話打不了就給我寫信,有什麼心事可以對我說,不要什麼都憋在心裏,一個人的心是裝不下這麼多東西的,知道嗎”

    蕭劍揚笑笑,沒說話,轉過身大步走向陵園。

    趙晨菲目送他那孤獨、落寞的背影消失在綠蔭中,憂心忡忡的嘆了一口氣,關上車門,開車直奔醫院。半路上她想了又想,還是拿出手機,撥了陳靜的電話。

    清明節早就過了,陵園裏冷清得很,一排排墓碑排列在那裏,寂靜無語。蕭劍揚找到蕭凱華的墓,照例拿出一瓶酒,灑在他墳前,然後給他燒了幾柱香。凝望着照片上那個神情堅毅、沉默寡言的漢子,父子倆相依爲命的點點滴滴又在腦海中歷歷浮現,他的眼睛不禁溼潤了。

    半晌,他才低聲說:“爸,你在那邊還好嗎”

    蕭凱華一如既往的沉默。

    蕭劍揚說:“五年前那個冬天,你曾勸過我,如果還不能退役就不要對女孩子付出太多感情,那時候我還不懂,現在我懂了我遇到了兩個非常優秀的女孩子,先後在她們身上傾注了自己所有的感情,然而她們我一個都留不住我現在能體會媽離我們而去的時候你內心的痛苦了,真的是好痛好痛”

    “爸,你比我強,在受到如此沉重的打擊之後還能坦然面對媽,並且在我失去理智的時候主動去維護她,告訴我,沒有什麼是不能原諒的。而我呢我只會逃避,我只會把自己封閉起來,不再去看,不再去聽,不再去想小媽的意思我很明白,但我一次次的令她失望了。我想我不會再對任何異性付出感情了,三年前,我有一半和中隊的戰友們一起死在了剛果叢林;一個月前,另一半的我和帕娃一起死在了高加索連綿的羣山中,留下的只是一具麻木的軀體,我已經沒有感情可以付出了。現在我只想知道,哪裏是我的最終歸宿”

    像上次一樣,他在墳前蹲了很久,把肚子裏想說又不能說的話一古腦的全說了出來。這些話他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但蕭凱華例外,因爲他跟他是沒有祕密的,以前是,現在也是。

    把所有的心裏話通通都說出來之後,他依依不捨的站起來,向亡者道別,然後大步走向正在打掃墓地的老頭,拿出一些錢遞給他:“這錢你拿着,逢年過節,替我給我爸買些鮮花水果。”

    老頭還記得他,連連擺手:“小夥子,不用這麼多錢,你上次給的都還沒怎麼用呢。”

    蕭劍揚說:“你拿着吧,反正我留着錢也沒什麼用。”把錢往他手裏一塞,拎起揹包大步走向陵園出口。

    然後他就看到一位美麗的女子在陵園出口處的樹蔭下現身,那雙美麗的眼睛看着他,神情複雜。

    蕭劍揚怔了怔,隨即恢復平靜,快步走了過去。

    “你怎麼來了”他問。

    陳靜沒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目光從他蒼白的臉上滑過,低聲問:“身體好點了嗎”

    蕭劍揚說:“好多了,謝謝關心。”

    陳靜的目光投向他揹着的行李包:“又要回伍啦”

    蕭劍揚說:“對。”

    陳靜澀澀的笑了一下:“我送你吧。”

    蕭劍揚說:“不用了,這裏離火車站不遠。”

    陳靜說:“你來過上海好幾次,回伍的時候我都沒有送過你,就讓我送你一次吧。”

    蕭劍揚不說話,事實上他不知道該怎麼拒絕,乾脆不作聲,就這樣沉默着,朝火車站方向走去。陳靜也不說話,在盧旺達那段逃亡的日子裏,她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寡言,就這樣沉默着,一直往前走。

    陵園的寂靜被拋到了身後,大都市的火熱喧囂鋪天蓋地地撲面而來。現在已經是五月了,正是這座城市活力充沛的時候,車水馬龍,人聲鼎沸,車流如水在公路上洶涌流淌,上班族行色匆匆,無憂無慮的少男少女精心打扮,招搖過市美麗的東方魔都,讓人目不暇接。然而,在這鬧市之中,蕭劍揚卻是目不斜視,只顧着走路,對這精彩紛呈的城市衆生相不聞,不問,似乎絲毫不感興趣,也沒有什麼能引起他的興趣。

    陳靜忽然停了下來。

    蕭劍揚也停下來,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只看到在廣場上,一對青年情侶正在吵架,女孩子非常激動,言辭激烈,男孩子招架不住,節節敗退。這種事情很尋常,只是不知道陳靜爲什麼會這麼感興趣,反正還有時間,就陪她看看吧。

    眼看就要鬧翻了,男孩子見勢不妙,趕緊換上一副笑臉向女孩子道歉,女孩子一開始不理不睬,但很快就讓男孩子的俏皮話逗樂了,捶了他幾拳,兩個人又和好如初,十指相扣朝商場走去,消失在人流之中。

    人走了,陳靜仍停在那裏,不知道在發什麼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不無羨慕地說:“羨慕啊”

    蕭劍揚問:“羨慕什麼”

    陳靜說:“羨慕他們,吵得那麼兇,一轉眼就和好了”定定的看着蕭劍揚,眼圈發紅,“而我們吵了一架,卻變成了陌路人爲什麼別人不管怎麼吵都吵不散,而我們只是吵了一架就再也回不到以前了呢”

    好像是被針紮了一下,心臟直抽搐。蕭劍揚看了一下時間,說:“時間不多了,走吧。”

    陳靜搖搖頭,說:“先不管火車了,我們在這裏把話說清楚吧。三年前是我不對,我錯怪你了,我向你道歉。如果你還不解氣,你打我,罵我都可以,我只求你給我一個答案”

    蕭劍揚問:“什麼答案”

    陳靜逼近一步,一字字問:“帕娃是誰是那個俄羅斯女特種兵嗎”

    蕭劍揚的心又抽搐了一下,說:“對。”

    陳靜再逼近一步:“你們結婚了”

    蕭劍揚說:“沒有。”

    陳靜有點兒措手不及,然後是憤怒:“但你告訴趙姐說她有你的孩子了”

    蕭劍揚說:“對。”

    陳靜眼淚簌簌的往下掉,勉強擠出笑容:“恭喜你”

    蕭劍揚沉默,良久才說:“她死了。”

    陳靜愕然:“死了什麼時候的事情”

    蕭劍揚說:“就在上個月。在車臣杜蘭山口戰役中,她身中數彈,軍醫也無力迴天,是我把肌肉鬆馳劑注射進她的體內,幫她解脫的當時她肚子裏的孩子已經有兩個月大了。”

    陳靜完全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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