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機在長沙機場降落,一走出機場,陰冷潮溼的寒風撲面而來,讓蕭劍揚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身體真的不比當年了啊,當年在極地作戰訓練營裏,他能頂着零下四十幾度的嚴寒在野外過夜,現在氣溫還沒有下降到零度,就感覺喫不消了。

    沒有時間去管這些,他打車按着林鷹給的地址,直奔軍區機關醫院。

    窗外的景物飛快地掠過,蕭劍揚冷眼看着,除了陌生還是陌生。這麼多年來,他無數次經過這座城市,卻沒有停留過,現在終於有時間好好看看它了,然而卻有一種找不着方向的錯覺。過去十年裏,這座城市日新月異,每一天都在變化着,等到他回頭一看時,八十年代的氣息已經消散殆盡,一座現代化都市拔地而起,他完全不認得了。

    司機抄着濃厚的長沙口音問:“兄弟,剛從部隊退下來的呀?”

    蕭劍揚問:“你怎麼知道?”

    司機說:“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了。你在看外面這座城市的時候那眼神充滿了茫然,好像第一次來的一樣,如果你不是外地人,那肯定是剛從部隊退下來的。”

    蕭劍揚說:“你觀察得可真細。”

    司機不無自豪:“那是!再怎麼說當年也在特務連混過好幾年,這點眼力都沒有我早就被連長亂棍打死了。”

    蕭劍揚有點意外:“你也當過兵?”

    司機說:“當過啊,而且還進了特務連,在老山蹲過大半年貓耳洞,後來裁軍了,我的部隊被裁掉,就復員了。”

    蕭劍揚說:“沒想到你還在老山打過仗,那我應該叫你一聲班長了。”那司機三十一、二歲的年紀,比他早入伍,按不成文的規矩,他喊人家一聲班長也是理所當然的。

    司機嘿嘿直笑,對這聲“班長”非常受用————他在部隊混了這麼多年也只混上個班長來着。

    蕭劍揚問:“老班長,你怎麼當起司機來了?”

    司機哀嘆:“找工作難啊!像我們這些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的人,想找份安穩的工作實在太難了!”

    蕭劍揚說:“退伍兵都有工作安排的。”

    司機撇嘴:“理論上是有,實際上就不是這麼回事了,你想想看,十年之內裁掉了一半軍隊,兩三百萬人退役,哪裏安排得過來?我跑了好幾次相關部門,都是讓我回去等着,一等就是兩三年。最後沒辦法了,只好託戰友的關係進出租車公司做一名出租車司機,一干就是差不多十年。”說到這裏,他看着蕭劍揚,嘆氣:“兄弟,你趕上了最糟糕的時候啊,本來退伍兵工作就不好安排了,現在又全國大下崗,幾千萬工人失業了,如果你沒有一技之長,想找到一份工作那簡直比登天還難!”

    蕭劍揚聳聳肩,說:“見一步走一步吧,實在不行就用復員費做點小本生意,餓不死的。”

    司機有點佩服:“你倒是豁達!”

    十幾分鍾後,出租車抵達軍區機關醫院,蕭劍揚下車,給了車費。司機接過錢數了數,將其中一半還給他,說:“收個油錢就行了,不賺你的錢……別塞回來,塞回來我翻臉,那點復員費你可要省着花,退伍的日子可不好過!”說完開車就走了。

    蕭劍揚只好把錢揣回口袋裏,大步走進醫院,來到前臺。前臺的小護士露出甜甜的笑容:“同志你好,請問你有什麼事嗎?”

    蕭劍揚說:“是這樣的,我要探望一個叫曹小強的病人,請問他在哪裏?”

    小護士臉皺了一下:“曹小強?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蕭劍揚說:“我是他戰友。”

    小護士說:“他在住院大樓,六樓618房,不過你現在上去肯定找不到他的,因爲他一天到晚都往外面跑。”

    蕭劍揚很意外:“一天到晚都往外面跑?爲什麼?”

    小護士說:“找人唄!整天拿着一張照片跑出去,見人就問有沒有見過照片上的那個女孩子,關都關不住,我們都快頭疼死了……”

    蕭劍揚變了臉色。他只知道曹小強生病了,還以爲是什麼重病,但聽護士這麼一說,這分明就是腦子出問題了啊!他失態地抓住護士的手,急促地問:“怎麼會這樣?他到底得了什麼病?”

    小護士說:“他啊,去年一個酒店發生火災,他衝進去救出了很多人,但是在救出最後一個人的時候頭部被墜落的吊燈砸中,昏迷了過去,醒過來之後就失憶了,誰也不認識了……哎,你放手,好痛啊!”她覺得自己的手被鐵鉗鉗住,骨頭都要被捏碎了似的,失聲叫了出來。

    蕭劍揚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趕緊鬆手,說:“對不起。”

    小護士吸着涼氣,揉着被捏紅了的小手說:“沒事。”

    蕭劍揚問:“他一般會去哪裏?”

    小護士說:“哪裏人多他就往哪裏鑽,想找到他可不容易。”

    蕭劍揚沒再說什麼,轉身朝門口走去。

    小護士叫:“同志,你要去哪裏?”

    蕭劍揚說:“去找他。”

    小護士說:“不用找,現在天快黑了,他也該回來了。”

    蕭劍揚只當沒聽到,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外面已是一片昏暗,下起了濛濛細雨。長沙的冬季很少下雪,但雨可一點也不少,陰冷而潮溼,難熬得很,被冷風一吹,蕭劍揚便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他站在馬路邊,看着車流在面前淌過,看着人來人往,眉頭不曾舒展過。曹小強退役之後過得並不好,這一點他猜都猜得到,被開除軍籍的人,有幾個能過得好的?可他沒想到會這麼糟糕,居然失憶了!朝夕相處、同生共死將近十年的好戰友、好兄弟,現在卻不記得他了,這算什麼?現在他只想儘快找到他,問問他還記得自己不!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有人來到他的面前,小心翼翼地遞給他一張彩色照片。蕭劍揚一看,照片上是個扎着馬尾辮的女孩,姿容俏麗,笑容明媚,衝着鏡頭俏皮地比出個v字手勢,不是蘇紅還有誰?

    準確的說,是七年前的蘇紅的照片。

    遞照片的正是曹小強。他瘦得厲害,額頭上有一道很顯眼的傷疤,但最明顯的改變還是,他眼中那團絕不屈服的的、桀驁不馴的火焰已經熄滅了,目光有些呆滯,笑容有點癡傻。他沒有認出他來,傻笑着問:“請問……你有沒有見過這個女孩啊?”

    蕭劍揚定定的看着他,沒有作聲。

    曹小強揉揉腦袋,有點歉意的解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不好意思啊,我的腦子不大好使,聽說以前被砸傷了,昏迷了很久很久,醒過來之後什麼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的樣子……”

    蕭劍揚問:“她是誰?”

    曹小強苦惱地說:“我……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了,只記得她的樣子。她是我最喜歡最喜歡的女孩,我想找到她,但沒有人見過她,怎麼找也找不到……”

    蕭劍揚痛苦地閉上眼睛。他果然失憶了,不認識他了!

    曹小強嘟嚷了一通,又想起了正事,繼續問:“你見過她嗎?”

    蕭劍揚睜開眼睛,用盡量平靜的聲音說:“我認識她。”

    曹小強狂喜,抓住他的手,用力之猛,險些就將他的手掌給捏到粉碎性骨折:“你認識她?那太好了,快告訴我她是誰,快告訴我她是誰!”

    蕭劍揚說:“她叫蘇紅,你還記得嗎?”

    曹小強頓時就安靜了下來,鬆開蕭劍揚的手喃喃重複着:“蘇紅……蘇紅……”苦苦思索着跟這個名字有關的一切,如同着了魔似的。半晌,他用力捶着自己的腦袋,生氣地叫:“想不想來,想不起來!”

    蕭劍揚抓住他的手,強迫他停止虐待自己的腦袋,強迫他看着自己:“那你還認識我嗎?”

    曹小強茫然打量着他,越打量越茫然:“好像有一點點熟悉……但是……但我怎麼就不記得在哪裏見過你了?”

    蕭劍揚說:“我叫蕭劍揚,我們一起當過兵,一起打過仗,你幫我擋過子彈,我揹着你跑過十公里的山路逃脫敵人的追殺,我們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你都忘記了嗎?”

    曹小強身體微微一震:“同……同生共死麼?”一些記憶片段潮水般涌入腦海,他徒勞的想將它們抓住,遲鈍的思維卻無法追上那浮光掠影般的記憶,頭部一陣劇痛,他抱着頭蹲下去,發出痛苦的哀號。

    蕭劍揚趕緊將他扶起來,問:“想不起來嗎?”

    曹小強抱着頭說:“想不起來,頭好痛!”

    蕭劍揚說:“想不起來就暫時不要去想,你只要記住我是你同生共死的好兄弟,我體內有一半的血是從你身上抽出來的,你體內也有一半的血是我的就行了。”

    曹小強怔怔的看着他,那種莫名的熟悉和信任感涌上心頭。他確信自己以前肯定認識這個穿着迷彩服、腰桿挺得像一把長劍一樣直的軍人,站在他的身邊,那種失去記憶後無所適從的恐懼和迷茫都消失了。他問:“你能幫我找到她嗎?”

    蕭劍揚說:“當然可以,因爲我們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啊。”向他伸出有力的拳頭,低吼一聲:“同、生、共、死!”

    曹小強本能地伸出拳頭,跟他頂在一起:“同生共死!”

    時光彷彿回到了十二年前,那個夏天,在一輛接送幽靈部隊新兵入伍的軍車上,兩個還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大男孩也是像現在這樣,拳頭頂在一起,大聲發出了終生不悔的誓言:

    同、生、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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