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成恨錄 >第18章 家宴 下
    且說瞧着那蘇合山才放上來,這蕭氏倒是先我們一步用銀勺子去舀了。我瞧着她喫的香甜,就悄悄叫雲墨去後頭廚房內將剩下的蘇合山盡數用冰盒子鎮起來,給她帶回去。

    宋氏瞧見這山,反而是來了興致。只是繞着這酥轉圈子,大蕭氏笑着道:“瞧瞧,這些書呆子又要口吐酸言來做調味了。”宋氏搖搖頭,道:“哪就是什麼酸言了。我又不比朝堂上那些糟老頭子,腐朽至極。”

    只見她捧起一盞溫熱的天香湯,對着自己碗裏的酥只愣愣地澆下去了。那酥受熱了以後,從渾身雪白慢慢變爲淡黃色的羊脂玉質地,再慢慢化爲一圈奶白色的油浮在那金黃的湯上。

    她笑道:

    “水消木枯去,質骨不復存。玉桂原不淨,何還香湯純?”

    我樂呵着接過那盞酥湯,又叫人換了杯新的湯來。道:“嫂嫂吟詩也就罷了,既是說這蘇合山的,可有什麼名目?別是胡口亂謅的纔好。”

    宋氏聽得我這麼一說,又不得好好品起湯來細想着。還是那蕭氏不錯,這個時候也算是說得上些話。只聽她道:“既是說這酥的,卻又是在說這湯,如果兩者都含在名兒裏豈不是失了這趣味。我看,不如叫《天香句》罷。”

    宋氏聽得這名字,方喜道:“好傢伙!就這名字吧。”正說着,她又起身笑道:“你原是個不輕易開口的,如今也隨口吟幾句來給姐兒幾個解悶兒纔是。”

    蕭氏起初是不肯的,只是後來奈何嫂嫂央她,這才細細想着。也不過是一盞茶的功夫,便有了這麼幾句。只見她瞧着廊下庭院裏植着的幾株長青蕊,一面吟着:

    “冰輪初探庭院深,青絲華髮幾重恩。情深人易散,緣薄不愁嘆。長燭熬永夜,玉枕仍無言。曉春夢已故,妾獨睡何辜?”

    此言一出,反而連最喜說笑的直娘子大蕭氏也再也沒有了下聲兒。只留在無窮無盡的愁緒裏,彷彿下一刻,永夜就要到來。而我們只能是隻身一人。

    “好好地,怎麼又念起這樣的詩來。不吉利不吉利。我這妹子啊,該自罰三杯纔是。”大蕭氏半晌回過神來,方笑着要去罰她。蕭氏聽得自家姐妹如此爲她解圍,也忙趕緊就將這個臺階下了。

    只是我瞧着大家都作了這麼幾首,想着自己若是也不湊上幾句,怕是也說不過去。

    嫂嫂倒是貼心,知道這周圍的能說的奇景都被說完了,便從頭上摘下一支金釵來,笑着道:“現如今也沒什麼可說的了,你不如就着這釵子說幾句吧。只一樣,別說些什麼喪氣話。叫人聽了晚上不好睡覺的。”

    我嗔了她一眼,從她手中接過那釵,仔細打量了一番:這原是一支金鳳釵,只在原來的釵身上又用累銀絲線穿了翡翠珠子,那金鳳眼睛又是一對等圓的珍珠,只是這麼一看,反而有些什麼生無可戀的味道在裏面。

    這又叫我說些什麼?

    柳氏許是見我眉頭微皺,想來是知道我又不能夠做出些什麼來,出聲解道:“罷了吧,她不過才學了幾日的功夫,嫂嫂叫她做一首出來豈不是爲難她?我來吧。”我聽她這話,先是一愣:這是唱的哪一齣?

    不過轉頭想起來,若是今日做不出來,怕丟的是顏昭的人。我也只得順着她的話往下溜了。

    只是見着柳氏也是拿起這釵子瞧了瞧,問道:“這原先是一對的麼?另外一隻呢?”這嫂嫂笑着回她。說這原本是長南王大婚時所得的一對龍鳳華釵,本是赤金造就。但是嫂嫂嫌它明晃晃的過於俗氣了,就叫人加上了這些東西。只另外那一隻龍頭釵卻不知道哪裏去了。

    “倒是可惜了……”柳氏拿着那釵,思量了半晌,方道:

    “香車過,煙花落,昨夜夢裏紅燈弱。愁緒安,冷星半,良辰美景,長髮半挽。嘆,嘆,嘆。春如舊,寂寞愁,一對雙生爲白頭。離心亂,傷懷短,半世歡欣,猜忌過半。難!難!難!”

    “還是王妃棋高一着,此《釵頭鳳》倒是極好。”蓁兒笑着叫好,又喚過冷翠來,叫人將今夜裏這幾首並着方纔她說的那一首笑言一起寫在花箋上,明日裏再分送到各位府上。

    且是鬧了這麼一整夜,見着月亮有些西沉了,幾位爺也才停了酒,各自傳了轎輦各自回去了。

    夜裏正卸着釵環的時候,忽而聽得雲墨她們在外頭院子裏悄聲嘀咕。我仔細聽了一陣兒,原來是薛氏自己鬧上了,只是被芳萱給帶人看了一整晚。現在說是自己身上不爽快,又把顏昭請了過去。

    我推開門,見他們斂了聲音,我才問道:“可有知道薛娘是爲何鬧起來的?”雲墨道,是她自己覺得今夜裏的家宴,沒叫着他們幾個,就不大高興。如此一個好在別人面前出風頭的機會,又怎麼能夠放過?

    我笑了幾聲,說由着她自己去鬧。

    實話也的確如此。本就是家宴罷了,又怎麼能夠讓她們幾個娘來這正宴的席面上?我與蓁兒雖說是側妃,可也是正經的位分。哪裏又能夠和她們相比?

    再者,請的也就是夫妻兩人,大皇子和四皇子也沒帶側妃前來,她們一羣妾,瞎鬧騰什麼?也不怕傳出去被人家笑話。

    次日,宋氏那邊回話來說,自是不好再插手咱們的家事,且瞧着柳氏精神見好,又重新將這管家權交還了過去。於是在咱們去留仙台請安的時候,宋氏也就不便出現了。

    “我病着這些日子,也是虧了長南王妃來此看顧,你們也還算是爭氣;也沒給人家添些什麼麻煩。”柳氏在座上靠着,眼神說着說着就落到了薛氏身上。

    “只是,薛娘,怎麼昨夜還就鬧上了?要不是昨夜楊管家來報,咱們還不知道。你可知錯?”柳氏突然發問,見那薛氏也先是一愣,方起身行禮道:“稟王妃,妾昨夜身上實在是不利索,這才鬧上的……”

    我笑笑,身子不利索?我倒是瞧着你精神好得很。“既是身子不爽,你卻還有精神鬧着。要不是芳娘子得了消息,先去鎮着你,只怕你還要鬧出好大的動靜來。”我端起桌上那盞茶,慢悠悠地審着她。

    柳氏聽我如此說,也不覺點頭,道:“梁側妃這話不錯。昨夜幾位皇子都在府上,你偏偏挑着這個時候鬧,豈不是要將咱們長靖府的臉丟盡?還說身子不爽?”柳氏說到這裏,眼中精光一現,就連語氣裏也有了半分冷意。

    “你倒是說說,哪裏不爽?”

    那薛氏見着她如此問,又端端正正的行了個大禮,道:“恭喜王妃。昨兒王爺來瞧,請了外頭的大夫來,經診脈後,說妾有了一個月的身孕。”

    我一驚,手頭的那盞茶几乎就要傾翻。腦仁兒也是突突地挑着,耳邊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她不過就是月前因爲手傷的緣故,得了顏昭幾日的垂憐,竟然就這麼快!就有了。

    我側頭看着柳玉瑤,她也是滿臉的震驚。眼睛瞪的老大,柳眉微蹙。

    這對於她來說無疑是一記重擊。數月前她才產,才這麼幾個月,這府裏就有了有孕的妾室。雖說不會影響到她正室嫡妻的名分,但這個孩子是長靖王府的第一個世子,一旦降生勢必會引起聖上和皇后、還有如夫人的重視。

    屆時薛氏就是扶搖而上,母憑子貴。

    又怎麼會容得下她這個膝下無所出的王妃?

    柳氏幾乎是那麼一瞬就又將面色恢復如常,不,還加了一分喜色:“此話當真?那這可就是長靖王府的第一個世子了呵。”說罷,又吩咐人,去楊瀚涓那裏取了內院的記檔來瞧。

    這件事情是相當馬虎不得的。

    果然,算了時間以後和薛氏侍寢那幾日以後正好對上。我親眼瞧着柳氏的眼裏逐漸失去了光彩,最後只剩下一抹不見底的黯然。

    喪子、失寵、褫奪權力、冷漠、懷疑、猜忌……

    這些本不該是她一個嫡妃受到的待遇,她卻在短短半年內全部經歷了一個遍。我不知道她心裏究竟是作何想,但我知道,她此時此刻已經是千瘡百孔,幾乎是靠着對顏昭的最後那點憧憬過活……

    我想起前面懷琴告訴我的事情:

    柳氏和顏昭的相遇,是在數年前皇帝老兒過萬壽節的宴會上。那三日裏,歌舞不休,好戲連臺。就在上林苑裏,后妃女眷們看戲時,柳氏坐不住出來遛彎兒透氣。在杏林前遇見了顏昭,從此對顏昭一見傾心,情根深種。

    也正是對顏昭的滿腔熱血,讓她在此般折磨下還願意做着顏昭府上最不受寵的女人,也是這府裏最想陪伴顏昭到白頭的女人。

    她或許和我們不同,對於她來說,她可能所求的是和顏昭長久溫存,共赴白頭。可對於我來說,我在進府前就知道,我只不過是他的一介妾室,即便知道他心裏有我,我也深刻地意識到,他的夜晚,從來都不缺女人。

    而我,如果因爲這個和顏昭喫醋,那就是自尋死路。可她不同,她是嫡妃,有着這個王府裏第二份的尊貴,有着能夠和顏昭喫醋的權力,有着和顏昭日日夜夜親近的權力。可如今,都被一一剝奪。

    只剩下了這一個王妃的名號存在。

    她也不過是一個可憐人。

    等從留仙台出來時,我回頭看了看這一方方深院,不免感嘆:柳氏此生想來到底是困死在深宮侯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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