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杆走了一個多小時,走到了龍珠大廈,開門進公司,還是沒有開燈,藉着窗外透進的光亮,他穿過外面的大辦公區域,進到了自己的辦公室,關上門,把朝向外面大廳的百葉簾合攏了,但沒有把靠近龍昆北路的那扇窗戶的窗簾拉上。

    從窗外透進來的光線很複雜,有月光,有路燈,有馬路對面大樓上的霓虹燈光,劉立杆坐下來後,還看到有一盞紅色的燈,倒映在他的大班桌桌面上,明明滅滅,那是對面大樓頂上的航空障礙燈。

    海城機場就在市區,市區又密佈着高樓大廈,飛機起降的難度很大,海城所有三十層以上高樓的樓頂,都裝有這樣的航空障礙燈,提醒那些夜間起降的飛行員們注意。

    劉立杆坐在那裏,背後窗外的亮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到前面的大班桌上,他把電話機拉到面前,電話機就埋在了他的身影裏。

    劉立杆一動不動直坐在那裏,他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隻母雞,孵在這電話機上,慢慢地孵它成熟,那電話鈴聲就會如約而至。

    眼看着快五點了,劉立杆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他坐直的時候,癱在桌面上的影子就收攏起來,但電話機還在他的影子裏。

    劉立杆把手錶摘下,以錶帶做支架,立在電話機邊上,夜光的秒針在急急地兜圈,夜光的分針不緊不慢,有條不紊,夜光的時針老神在在,老半天才移動一點點位置,但就是這樣,它也到五點了,劉立杆盯着分針一步一步,走到了十二的位置,他的心也到了嗓子眼裏。

    但電話鈴聲並沒有如約而至,黑暗中的電話機,靜悄悄的,似乎想把自己的身影越縮越小,最好劉立杆看不到它。

    劉立杆死死盯着的手錶,卻越來越大,聲音也越來越響,劉立杆覺得自己的耳朵裏,已經充斥了它們鏘鏘的聲音。

    分針一步一步,斜到了代表五的位置,電話沒響。

    分針已經到了十的位置,電話還沒有響。

    分針就這樣,一步一步,鏘鏘鏘鏘地走下去,電話始終都沒有響。

    劉立杆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沉重,沉重得坐着的身子都快支撐不住,要塌下去了。

    終於,時針和分針形成了一條垂直的直線,已經六點了,不知不覺,電話機已經不再沉浸在他的身影裏,他的身影不知不覺,變得很淡很淡,那是房間裏整個明亮起來,窗外的天空已經大亮。

    劉立杆的眼睛,這時已不再盯着手錶,而是盯着電話機,電話機就那麼靜悄悄地躺在那裏,四平八穩,劉立杆很想揍它一頓,我這麼等着,你他媽的爲什麼就不肯響啊,但電話機一臉的死板和無辜,渾然不知劉立杆的憤怒。

    劉立杆心裏一凜,會不會電話機壞了?他趕緊拿起話筒,裏面傳來均勻的嘟嘟聲響,劉立杆連忙把話筒放下,他擔心就是自己拿起話筒的這個片刻,黃美麗電話打不進來。

    隨着時間的流逝,劉立杆變得越來越焦躁不安,疑神疑鬼,他懷疑是不是因爲自己離電話太近,所以它就是不響,就像路上的的士,你等它的時候,它總是不來,你不需要的時候,它們一輛輛亮着空車的號燈,從你的身邊駛過。

    劉立杆站起身,走到沙發那裏坐下,但眼睛還是看着桌上的電話,電話仍然沒響。

    劉立杆走到窗前,看看下面的馬路,又回頭看看桌上的電話,電話還是靜悄悄的。

    但時間就這樣過去,七點,八點,八點十分,二十,三十……

    八點四十的時候,電話鈴聲突然大作,劉立杆那時候正站在櫃子前面,懷着一種絕望的心情,盯着裏面的一個椰子看,椰子上面刻着一組數字,這組數字代表一個日期,刀刻的痕跡,剛開始是青澀的,如今已經變成了鐵鏽紅。

    這是劉立杆在那一大堆椰子裏,留下的唯一一個椰子,上面刻着的這個日子,是他對譚淑珍最後的思念,從這天以後,他們就不再有聯結了,譚淑珍已經成爲了別人的女人,其實是她早就成爲了別人的女人,而劉立杆,是這天才知道。

    鈴聲大作,劉立杆以餓虎撲食的姿態撲向了大班桌,抓起桌上的電話就叫:“喂,美麗……”

    “你好,請問你們公司,是不是需要登招聘廣告?”

    電話裏,一個熱情的聲音打斷了他,劉立杆無名火起,罵道:“去你媽的!”

    他把話筒狠狠摜下,話筒在機座上跳了一跳,才安靜了。

    過了一會,電話鈴聲又響起來,劉立杆拿起話筒,還是那個聲音:“先生,請問你爲什麼罵人?”

    “去你媽的!的!滾你媽的!老子就是罵你了,你是哪家報社的?”劉立杆接着報出了一串這些報社的廣告部主任的名字,最後總結:“你告訴我是哪個報社,你他媽的要是再敢打來,老子肯定讓你滾蛋,你信不信?”

    電話的那頭沉默着,劉立杆把話筒扔了,電話沒再響起。

    在寂靜中坐下來,遠遠地看着桌上同樣寂靜的電話,劉立杆有些後悔,他想,不管是誰的電話,至少鈴聲還能帶來剎那的希冀,總好過這死一般的沉寂。

    劉立杆重重地嘆了口氣。

    接下來的這一整天,劉立杆只要一有時間,就在辦公室裏守着電話,有無關的電話進來,他都用“不要”“不行”“謝謝”這樣最簡潔的詞,把對方打發了。

    錢芳打電話過來,和他說契稅和印花稅的事情,沒說兩句,劉立杆就和她說,把電話掛了,打我大哥大。

    “搞什麼鬼?”錢芳納悶道。

    劉立杆嘿嘿笑着把電話掛了,過了一會,他的大哥大響了,錢芳問他,你已經離開公司了?

    “沒有,還在辦公室。”劉立杆說。

    “搞什麼鬼?”錢芳繼續納悶。

    她和劉立杆把事情說完,和他說:“我就怕你離開公司了,你現在帶着公章和身份證,來龍華分局一趟,這裏要你親自簽字。”

    劉立杆說好。

    他叫過魏文芳,囑咐她說,你就在我辦公室裏守着,記住,一步也不要離開,明白嗎,替我接電話,有電話打來,你就問她,是不是找老麻,如果她說是找老麻的,你就把我大哥大號碼告訴她,讓她打我大哥大,明白了嗎?

    “明白了,有人打電話過來,我就問他認不認識老麻,認識老麻的,就把你大哥大號碼給他,讓他打你大哥大,對嗎,劉總?”魏文芳問。

    “對對,就是這樣。”

    劉立杆走到門口,又叮囑道:“記住,好好待着,在我回來之前,一步也不要離開。”

    魏文芳臉紅了一下,她說:“那我要上洗手間呢?”

    她今天大姨媽來了,必須問這個問題。

    劉立杆本來想說憋着,話到嘴邊,改成了跑步來回。

    魏文芳哦了一聲。

    劉立杆從龍華稅務分局回來,進了辦公室,看到魏文芳坐在自己的大班椅上,劉立杆吁了口氣。

    “有沒有電話?”劉立杆連忙問。

    “有六七個電話,只有一個知道老麻的,可是……”

    “可是什麼?”

    “我把你大哥大號碼告訴他,還沒說完,他就說,知道知道,懶得打,讓他回來回我電話。”

    “誰呀?”劉立杆好奇地問,居然知道老麻。

    “張總。”

    劉立杆差點脫口而出你倒丁嗎,張晨還要你告訴他我大哥大號碼?

    劉立杆忍住了沒罵,他說好,我知道了,你走吧。

    劉立杆拿起桌上的大哥大,撥了張晨辦公室的電話,電話一通,張晨在電話裏就叫:“吆,老麻回來了?”

    劉立杆笑笑,問:“你找我什麼事?”

    “幾個泥工班明天收尾,後天就有時間了,你最好抽空過來一趟,把你那裏要幹哪些活,都告訴曹國慶,讓他幫你組織人。”

    “好,知道了,我今天大概寫一下,明天過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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