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覺收拾好了行李，換上了一身乾淨的上衣。
天邊那場異象，已經過了十多天了。青玉朝的善後做得很好，災民們或許還有很多沒有安置好，但至少大悲寺這會兒不用充當臨時的避難營了。
復歸靜謐的大悲寺，本應該是又可以安心念經的。
可淳覺總感覺哪兒有點不對，他總覺着，只要自己這一腳踏出去，以後便也再也回不來了。
向前一步，是滾滾紅塵，無邊苦海。
身後，也未必再有什麼極樂聖境，即便是早早的悟了蘭茵，能否從苦海中回身是岸，也是未知數。
佛祖或許不在了。
大雄寶殿裏那些悲天憫人，慈眉善目的佛陀菩薩羅漢金身，也僅十來天功夫，盡是殘破不堪。
進來的難民將它們身上鍍金帶寶的地方全拆了，拿到外面去折成了銀兩。
還留在寺裏的弟子們以及青玉朝負責安撫難民的官兵們本來想阻止，但德通方丈卻任由他們去。還說：“若欲食衆生，先試割身肉。昔年佛祖能割肉喂鷹，如今這些難民需要錢財，任其自取吧。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撥一切衆生苦。貧僧相信，佛陀們也樂意如此的，阿彌陀佛，善哉”
可淳覺見了之後的情況，心裏還是有點氣憤。
他有時候覺得，裏面有些人不值得救。
最開始的時候，是沒人來拿寺裏的東西的。其實，與其說拿，不如說偷。
可是第一個人拿了後，便有越來越多的人開始拿了。
等到後面，方丈師傅說任其自取後，那些人倒是有一會兒都沒拿寺裏的東西，但他們相互間卻打了起來。
有人拿得多了，其他人便眼紅。
先來的腰包裏鼓囊囊，後到的喝口湯都是運氣。
若不是青玉朝官府的人及時過來主持秩序，想來他們中有些人，逃過了天災，逃過了殭屍攻城，可能偏偏逃不過此處的聚衆鬥毆，甚至因此喪命。
也有不偷不搶的人，傲骨錚錚，在難民裏顯得鶴立雞羣。其中有曾經信佛的，也有現在仍信一點的。但不知爲何，給人的觀感便非常差，連淳覺都很不願意和這些人打交道，總能被他們一句話嗆得動嗔心。
這十多天裏，一大批的難民來了又去，淳覺認爲世情百態，大概就是如此吧。
讓人看得發苦，煩心，但有時候又會覺得溫暖有趣。
一大批一大批的難民，淳覺都數不清接待了多少難民了。
有雞鳴狗盜的，有傲骨錚錚的，有溫文爾雅的，也有賊眉鼠眼的。
有趣的是，這些東西表現在一個人身上，也並不是很衝突。
有天晚上，難民中有一個孕婦即將臨盆，旁邊一羣人沒有過去幫忙的。很多溫文爾雅讀過書的難民見狀大罵人情冷漠，但自己卻也沒上去搭一把手，可能是不會，可能是其他的。
有趣就有趣在這，寺裏的僧人聞訊後前來，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德通方丈過來爲孕婦接生的，他曾在世俗遊歷過，知道如何爲產婦接生。
當時有個師兄還有遲疑的問方丈師傅說：“師傅，佛門清淨地，這樣見了血光，不太好吧”
纔在恭城除去屍王，重傷初愈的方丈師傅就對那師兄說：“出家人的戒律忌諱，大抵是自己修身的準則。佛門清淨地，見死不救纔是最大的忌諱。”
那孩子出生得很順利，然後就有熱心的婦人過來給孩子餵奶，也有不少人開始來幫忙照顧這個與夫君失散的婦人，小孩子也被照顧得很好。
其中不乏平時雞鳴狗盜之徒。
一羣人看起來其樂融融，溫馨至極。那婦人生得貌美，看起來也很溫婉賢淑。
方丈那時候也笑着對衆弟子說：“你們看，人心本無垢。”
之後那婦人就帶着孩子，跟着哄搶的人羣拿走了寺裏不少的東西。那時方丈還沒說任其自取，那婦人便已經拿了不少財物，佛祖金身上的寶石，有好幾顆落進了她的袋子裏。當有師兄阻攔的時候，她便抱着孩子哭鬧撒潑，讓一衆師兄不知如何是好。
淳覺當時在場，也不知該如何是好，但他覺得，這個婦人不對，但說不上哪兒不對。
再之後的幾天裏，難民也越來越少，寺裏的東西，也越來越少了。
才短短十多天，大悲寺裏一片狼藉，處處都顯露着蕭條之象。
昨天下午，那些還在寺裏的師兄們，也都被德通方丈給遣返還俗去了。
淳覺多待了一晚，終究還是要下山。
他不想下山，他不知道去哪兒。
早上方丈師傅在禪房裏咳嗽了起來，咳嗽得很厲害，但還是執意讓小和尚下山。
“淳覺，你打小在寺里長大的。師傅知道，你一心向佛，是故這些日子裏，會有種種疑惑，種種問題。”方纔在禪房臨別的時候，德通方丈的神色有些憔悴，一陣咳嗽之後，這才語速極慢的對小和尚說着，“可是，很多問題師傅也不知道怎麼回答你，可能它們沒有正確的答案，這些答案，需要你自己去找。”
“淳覺，你在寺里長大，心思澄澈，無垢無淨。這很好，可是佛道修行，叩問心關，你這樣就很不好了。總得出去走走看看，謹記佛常在心，要那世人心中有佛，則我佛道永昌。但這需要人去做，需要你去做，釋家一脈能被尊爲世間三大教，正是我輩代代爲蒼生爲世人，努力弘法而來的。說到這裏，師傅可能犯了貪心，罪過。”
“淳覺，大慈與一切衆生樂，大悲撥一切衆生苦。你要知道。有過痛苦，方知衆生苦。有過執着，才能放下執着。有過牽掛，了無牽掛。佛祖曾言：爾來無量劫，爲度衆生故。我時語衆生，常在此不滅。下山去吧，靈山只在汝心頭。”
淳覺收回了紛亂的思緒，看向大悲寺門外的石階。
世人不要佛了，方丈師傅也不要他了，可能怎麼辦呢
佛在己心莫遠求。
淳覺帶着德通師傅的話，跨過了大悲寺的門檻。
身前的滾滾紅塵，無邊苦海，小僧來了，願紅塵有至樂，苦海生蘭茵，阿彌陀佛。
腳下的路，離得世俗最近的地方，是京城。
京城最近多了很多人，武人修士都有，不僅僅是因爲那天天上的異象。
還有九州試劍，九年一度的九州試劍，開辦在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