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滄海樓 >第十二章:劍道存千古,烈酒思至親
    書房門分爲左右,一位高挑儒雅的青年映入房中三人眼簾。

    這位青年濃眉俊目,面色蒼白,三綹鬍鬚修剪整齊如同點墨;銀冠紫袍,外罩一件青花雪絨氅;雙手捧着一隻鑲金鏤空香囊,香氣如煙縈繞盤旋,分明是江南上等夜來香的味道。

    此時不過初秋時分,這位風雅青年卻是一身冬裝打扮。

    他便是金小王爺的長兄,現爲紫禁宮掌文主簿的金不斷,江湖人稱“病郎君”。

    金不斷一步邁入門中,朝着喬嶽蒼行揖拜禮。喬宮主連忙上前扶住,語氣中滿是關切地說道:“今日天時不正,你又抱恙未愈,本該於屋內好生休養纔是。”

    金不斷笑道:“區區小恙,何勞宮主掛念。更何況有要事在身,在下豈敢怠慢”

    “有何要事”喬嶽蒼明知故問。

    金不斷瞥了一眼站在書桌旁的歐陽乘風,手指擺弄着香囊垂落的流蘇,正欲開口,不料面色驟然潮紅,旋即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陳亢忙從書桌上拿過茶壺,卻被金不斷搖手阻攔,咳嗽聲下勉強說出幾個字。

    “拿酒來。”

    陳亢捧着茶壺的雙手愣在空中,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金先生已是如此虛弱,又豈能飲啜烈酒

    他望向喬嶽蒼,卻見喬嶽蒼朝他擺了擺手,彷彿在說:由他去罷。

    金不斷笑着接過酒罈,自顧自斟滿一杯酒,湊到鼻下輕輕一嗅,面上已有三分紅潤。他雖然嗜酒如狂,但卻並非貪杯濫飲,一杯酒緩緩飲入喉中,咳嗽聲頓時止住,蒼白之色亦紛紛褪去。他將酒杯放下,悠悠地舒了一口氣。

    “昨日,破軍傳來這條消息。”金不斷從袖中抽出一支竹簡,“在下本欲即刻稟報宮主,不料宮主已然外出,我便將此事暫且壓下。只是今日一見,也許此事已算不得急切了。”

    喬嶽蒼接過那支竹簡,只見其上寫着一行小字六劍皆殞,兇手乃歐陽乘風。

    “果然如此。”喬嶽蒼將竹簡遞給身旁的歐陽乘風,劍客只掃了一眼便了然於胸,流言蜚語已洶涌如蝗災,自己這個“罪魁禍首”只怕已是“無路可逃”了。

    “宮主已知此事”金不斷雖是一句問詢,但觀其眉目鼻口卻是一副成竹在胸之勢。

    “不錯,昨日本宮有事外出,正是親往摩崖嶺一探究竟。”喬嶽蒼並未想要向其隱瞞,一者金不斷既是心腹又是好友,二者他更是此次破局之關鍵所在。當然不必對其藏私。

    金不斷聞言,眉鋒輕挑,原本已白皙的臉頰此刻泛起一片紅,他探手指向歐陽乘風手中的竹簡,輕聲問道:“既然如此,這條消息上所說的便是真的了”

    “六劍客的確已遭不測,但兇手卻並非歐陽乘風。”喬嶽蒼說道。

    “噗”一支血箭噴涌而出,金不斷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後栽倒,手中捧着的那枚香囊撒手拋出,劃過一道失落與痛苦的弧線,落在沙盤圖上漫無目的地轉動,最終停留的地方恰好有兩個字:錦城。

    此處也恰好是金不斷的故鄉。

    若不是陳亢眼疾手快,金不斷已經一個跟頭栽落於地。他倒在陳亢懷中,鮮血把胸前的錦緞浸染成暗紅色。喬嶽蒼連忙來至近前,食指連點封住穴道,金不斷的呼吸聲逐漸平復下來。他心中暗自後悔,明知金不斷身染沉痾,自己說話該是委婉三分纔對。

    “舍弟可有遺物留下”金不斷幾乎是咬着牙問道。

    喬嶽蒼還未開口,只見歐陽乘風擡手抽出一柄利劍,劍長四尺三寸,劍鋒赤芒流轉,劍鍔處有兩個篆體銘文“赤霄”此正是“逍遙王”金不換的佩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金不斷突然仰天長笑,一把推開身後的陳亢,撲到歐陽乘風面前,雙眼瘋狂又仔細地盯着那柄赤紅長劍,口中喃喃自語道:“你們劍客常說劍在人在,劍斷人亡,如今人已故去,這劍因何不曾折斷”

    他擡起頭時,眼中已佈滿血絲,問道:“赤霄劍因何在你手中”

    “劍即生命,亦是尊嚴。我的朋友已經失去生命,不可再讓他的尊嚴曝露於荒野。因此我纔將此劍帶下摩崖嶺。”歐陽乘風問心無愧,說的話亦是堅定萬分。

    “生命尊嚴可發一笑”金不斷冷笑道:“一個人如果沒有了生命,他的尊嚴便一文不值”

    歐陽乘風面色肅然地說道:“每個人都會死去,長命者亦不過百歲,但他的尊嚴與名譽卻可以流傳千古。”

    金不斷卻沒有再理會歐陽乘風,他劈手奪過赤霄劍,翻手刺出一道劍光,竟是金不換“逍遙九式”的第一式鯤化爲鵬。歐陽乘風眼前一亮,這一劍雖然力度與速度相差甚遠,可卻頗有幾分金小王爺的劍意在其中。可惜他身體羸弱不便習武,不然亦會是江湖中又一位驚豔絕倫的俠士劍客。

    不料金不斷隨後撒手扔劍,翻身摔倒在地放聲痛哭。

    從狂笑到痛哭,前後不過是頃刻之間的變化。自進門時起,金不斷的一舉一動便出乎常人意料,只有喬嶽蒼能明白其中緣由。陳亢還想上前安撫,被喬嶽蒼擡手攔住,沉聲說道:“讓他再哭一會兒罷。”

    哭罷一時,金不斷斂容整衣,揮手拭去淚痕。銀冠端正,白麪墨髯,彷彿剛纔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除了胸前那片黯然深沉的血色。

    “方纔是在下失禮了。”金不斷深施一禮,語氣平和地彷彿一潭春水。

    “先生節哀順變罷。”歐陽乘風雙手捧劍,沉聲說道:“此劍跟隨金賢弟已十五年,江湖之中提及逍遙王必知赤霄劍,他的人與他的劍早已無法分離,如今賢弟屍首無蹤跡,我當將此劍交付先生,以對金家有所交代。”

    金不斷淡然道:“斯人已逝,還要此劍有何用。在下聽聞赤霄劍乃是三百年前,由鑄劍大師鄂離津所鑄,流傳至今幾多易手,原非舍弟之物。依我之見,此劍如今只有一個最妥當的去處,那便是萬劍閣。”

    “先生難道不對我心存疑慮”

    “疑從何來”

    “江湖流言皆傳我覬覦名劍,手刃摯友,且口口相傳,頭頭是道,如今赤霄又恰好在我手中,看來此罪行已是百口莫辯。”

    “既已是百口莫辯,何如不辯”

    “若我只是孑然一身,自然可以逍遙於天地之間,縱情於江湖之內。可我身後還有一座萬劍閣,還有麾下數百位僚屬劍士,身處風口浪尖我又豈能置身於事外”

    “難道非辯不可”

    “當然非辯不可。”

    “據在下所知,如今流言已遍傳於盤龍江畔,只怕半壁江湖人盡皆知,閣主一張利口,辯得過洶洶天下好事之人嗎”

    “歐陽前輩一張口當然辯不過天下人。”此時陳亢於一旁笑道,“但若再加一張,想必此事便可不在話下。”

    “一張足矣”

    “一張足矣”

    金不斷也笑了,他探手由桌上摸起酒罈,這次卻只是輕輕抿了一口,說道:“在下卻以爲至少還需兩張。”

    陳亢一愣,旋即不由自主地問道:“哪兩張”

    “在下這張喝酒的嘴是其一;”金不斷猛然灌下一口烈酒,臉頰再次由蒼白轉而酡紅,“還有一張喫肉的嘴是其二,便是那家住望海州飛鷹寨的蔚鐵山蔚大俠客。”

    歐陽乘風聞言眼前一亮道:“蔚七弟的父親,江湖人稱撲天鷂子的蔚鐵山”

    “江湖中可能不會再有第二個蔚鐵山了。”

    “江湖中可能也不會再有第二個金不斷了。”喬嶽蒼笑道,“原來先生已猜出我等用意。”

    “若沒有些許眼力,又豈敢在宮主門下謀這份差事”自他踏入門內以來,只一眼瞥見歐陽與陳亢,便已在心中算定三分。雖說他是性情中人,生平放浪形骸,喜怒皆形於色;但亦是巧變玲瓏,心思敏捷之輩,即使心中仍有疑惑,也還是撥雲見日,點到問題的關鍵所在。

    金不斷繼續說道:“在下這一張嘴就算巧舌如簧能言善辯,也不過只抵得上江北三州之流言。江南之事,在下亦是鞭長莫及,此事非得蔚大俠客出面不可。”

    陳亢心中豁然,如今只需順着金先生的思路便可,於是開口問道:“蔚大俠客性躁如雷,行事又如快刀斬亂麻,他若聽聞赤玄前輩橫死於摩崖嶺,還不知要在望海州炸出多大的風浪。”

    “鷂爲野鷹,飢則爲用,飽則揚去。”金不斷說道,“想要做成此事倒也不難,蔚大俠客這把烈性子必不可少,只是如何調動爲我等所用,還需一能言善辯,眼活心靈之士親赴南境,以爲馭鷹人,方可萬無一失。”

    “好一個萬無一失”喬嶽蒼擊節讚道,旋即又蹙眉思索,“只是這馭鷹人需何處去尋”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金不斷似有深意地望向陳亢,卻發現陳亢那雙明亮的眸子也在望着他。

    “在下正欲往南境處置一樁生意,不如這馭鷹人便由在下來做如何”陳亢笑着接道。

    金不斷是聰明人,他陳玄野亦是聰明人,自他向金不斷遞過酒壺爲始,兩位聰明人便於暗中“盤道”,一句話一步棋,滴水不漏步步緊逼,至此似是金不斷反將一軍,陳亢棋差半着,但結局竟與陳亢心中所期驚人一致,便也談不到孰勝孰敗了。

    喬嶽蒼與歐陽乘風相視一笑,說道:“此去南境路途漫漫,也只有玄野的慶忌駟車方有此腳力可及了。”惹得陳亢連連扶額。

    此時只見金不斷推襟整袖,緩緩說道:“君等疑慮已消,在下的疑慮可有人解”

    他頓了頓,目光驟然如炬。

    “兇手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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