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滄海樓 >第二十八章:崇山撥青日,血海漫遮雲
    “兀那蠻子休出狂言,且讓某來與你走上幾合”

    彷彿一記重拳擂在衆人胸口。

    這道聲音來自守軍背後,語氣低沉、粗礪而又十分堅定,就像一座厚重而結實的牆垣,令那些慌亂無措的守軍聽罷也沉定安穩了些許。

    “灰狼”聞言舉目望去,狹長的雙眸漸漸眯起。

    只見那重重守軍身後,一人踏着緩慢的步子走出人羣。

    說話之人只有七尺餘高,雙肩卻是寬闊彷彿牆垣壁壘,兩條長臂更是粗壯修頎如同房檁這顯得他更爲矮壯敦厚。方面垂耳,粗眉闊目,頷下生有一簇短鬚,刀砍斧削般的臉龐上刻滿了沉穩之姿。

    此人雙手提着一對車輪板斧。斧刃鋒利明快,斧背寬厚沉毅,斧柄長約四尺,重三十六斤九兩二錢。斧面深沉晦暗,正如他喜怒不形於色的臉龐,令人觀之難以捉摸。

    “來將通名。”灰狼大喝道。

    “陽夷郡,石望山。”此人緩緩報上名姓。

    陽夷郡乃是東嶽州七郡之一,僅次於有“萬金王府”坐鎮的沿海東都郡,以名茶“陽夷苦葉”與烈酒“金絲龍涎”而聞名於天下。石望山正是陽夷郡人氏,更準確些說,他曾是“飛馬鏢局”中的一位銀袖鏢師。

    飛馬鏢局坐落於陽夷郡馬尾城,江湖尊奉其爲“天下第一鏢局”。

    江湖中的鏢師共分爲金袖、銀袖與青袖三等,石望山於二十五歲之時便做到了“天下第一鏢局”的二等銀袖鏢師,真可謂是年少有爲,前路光明而又坦蕩。

    飛馬鏢局的鏢旗遍插天下六州,其對鏢師的選拔亦是異常嚴苛,總鏢頭之下只設四名金袖鏢師,二等銀袖鏢師亦不過百餘名。

    而石望山則是銀袖鏢師中年齡最幼、也最有希望成爲金袖鏢師的一位。可他卻在最重要的一趟運鏢途中失了手,一腳青雲,一腳泥沼,石望山不僅失去了成爲金袖鏢師的資格,更被當時的總鏢頭一怒之下遣送北境,並傳檄於天下各路鏢局永不錄用。

    臨走的那一日,石望山一言未發。

    由是至今已有七年光景。

    在這七年光景中,石望山的話也並不多,行事卻始終謹慎持重因此雖然關內與他相交的朋友並無幾個,但每個人都願意與他同行共事。江湖險惡,人心叵測,“可靠”已是一種極爲珍貴難得的品質。

    七年前他沒有成爲金袖鏢師,七年後他卻被司馬嘉齊任命爲鎮遠關五位千夫長之一皆因他行事謹慎持重。故雖只忝列末座,卻也是一種慰藉與激賞。

    如今敵寇已然登城,正是危急兇險之時。而林森需要主掌大局,赤天雷仍在甕城待命,沈東流駐守角樓,戈北則護佑纛旗無法脫身。似乎他必須挺身而出,以一己之力扼住蒼狼國的攻勢了。

    “石望山沒聽說過。”灰狼搖了搖頭,嘴角扯出一絲冷笑,“老子只要那司馬狗賊出來與俺過過招,爾等無名之輩還是莫要上陣送死。”

    “司馬將軍與你可有私仇”

    “沒有私仇”

    “那便是有國恨”

    “也沒有國恨”

    “那你因何稱他爲狗賊”石望山雙眉緊蹙十分不解,二人之間既無國恨又無私仇,此前更是素昧平生,從來也未曾,如何能以“狗賊”二字相稱

    “哈哈哈哈”灰狼仰天長笑,笑罷旋即朗聲道,“北境人是狼,中原人是羊,但你們這些守關的狗賊卻又不同。你們想要保護那羣弱小的綿羊,當然就是牧羊犬了。”

    灰狼這番話音剛落,身邊的蒼狼國勇士們便發出一陣爆豆也似的鬨笑。灰狼挑了挑眉,嘴角幾乎要撇到天上。似乎對方纔這段俏皮話頗爲得意誰說只有中原人伶牙俐齒俺北境人難道就拙嘴笨腮

    可他笑着笑着卻突然哽住,因爲他瞥見石望山也在笑。

    “你又在笑什麼”這次輪到灰狼心中疑惑了。

    “某笑你雖是北境蠻子,卻也並非有勇無謀之輩。你方纔是在拖延時間。”石望山嘴上說着,眼睛卻看向林森。

    林森在一旁聽得明白,連忙大手一揮傳下將令,守軍聞令一擁而上。長槍手、刀牌手、弓弩手與遊俠散勇亂糟糟涌上前去,陣型遠遠算不得嚴整有序,但勝在守軍人數衆多,刀槍器械丫丫叉叉與敵軍戰在一處。雙方軍器交擊聲、鋒刃入骨聲與慘叫嘶嚎聲混雜成一曲地獄的輓歌,悠揚且刺耳地響徹於整座城頭。

    石望山冷笑一聲笑容在他僵硬的臉上生澀地綻開,彷彿用利斧劈開一塊巨石那般粗礪難看淡淡說道:“兀那蠻子,也報上你的名來。”

    灰狼咧嘴又咬牙,心知計劃雖已落空,但也拖延了些時間,只得說道:“老子名叫灰狼,乃殷王爺麾下首席千夫長是也。你沒聽說過倒也正常。不過今日過後,老子的名和姓必將銘刻於此城。”

    “的確沒聽說過。”石望山照方抓藥原話奉還,“但今日過後,汝之名姓不會銘刻此城,汝之首級卻會懸掛於某帳下。”

    “大言不慚,看刀”

    灰狼嗷地怪叫一聲,雙腳一前一後踏出弓箭步,左手鉤鑲護住身軀,右手銀月彎刀高高揚起,刀鋒自上而下倏然劈落,冷冽寒芒直取石望山的天靈蓋。此招名叫“力劈華山”,雖看似樸實無華,但無論從速度、力量還是角度皆無可挑剔,尋常之輩只怕這一刀都無法抵擋。

    可石望山畢竟並非尋常之輩。

    他雖然面無表情,心中卻禁不住暗暗讚歎。

    別看這北境蠻子嘴皮子利索,出手卻也一點兒不含糊,他的刀還要比他的嘴更快。

    因此石望山也不敢怠慢,右手所持的車輪板斧斜向上舉,斧刃下緣的鉤鐮掛住刀鋒;左手板斧用了一招“橫掃千軍”,如同半隻車輪劈向灰狼的右肋。灰狼右臂高擎於半空,自腋下至胸腹皆無防備石望山這一斧正是攻敵所不備。

    “來得好”

    灰狼於情急之下厲聲暴喝,右手彎刀被利斧纏絞於半空,左手鉤鑲則遠水難解近渴,一時間招架不迭。似乎已被石望山逼入死地。

    而人的力量、潛能與,往往可以置之死地而後生。

    只見他額角青筋暴起,口中兩排鋼牙也咬地咯嘣亂響。這條兇戾的漢子拼盡全力揮動右臂,銀月彎刀那段纖薄的刀鋒竟糾纏着板斧扯到一旁,也順勢帶偏了石望山如磐石般牢固的重心。自己的身形則借勢轉到石望山的右側,圓盾中央那支鋒利的鐵鋌已覷準對手的軟肋,所謂“兵無常勢,水無常形”,戰場之勢總會在瞬息間形成逆轉。

    世人皆言,江湖險惡。

    然而血肉橫飛的戰場永遠比江湖更加殘酷兇險。

    一名守軍一槍挑翻面前的敵人,正對自己方纔這招“毒蛇尋穴”暗自得意時,忽然眼前掠過一道白光,右臂齊肘處傳來一陣刺骨的疼與幽徹的涼,丈八長的槍桿輕飄飄地低下了頭。他循着痛處望去,只見低垂的槍桿上掛着一截斷臂,而自己的右肘處空蕩蕩露出森森白骨與淋淋血肉,鮮血汩汩流淌如幕如注。

    “啊疼煞我也”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豆大的汗珠瞬間佈滿臉龐。

    躺在地上的蒼狼勇士嘿嘿冷笑,左手捂着肋下的傷口,鮮血早已將手掌與衣甲染紅,他似乎並不在意。彎刀落在遠處,刀刃上還抹着一片刺目的紅。

    幾乎就在轉眼間,兩杆長槍齊刷刷戳進這名勇士的咽喉與前胸,結束了他的生命。但他的眸中依然閃爍着火焰,彷彿仍在譏諷那名自詡得意的斷臂守軍。

    戰場的另一端,兩名守軍與一名勇士廝殺在一處。

    只是短短几個回合過後,一杆撓鉤如閃電般探出,將這名蒼狼勇士掀翻在地;另一名守軍嘶嚎着手起刀落,眼看着鋼刀便要劈入胸膛這二人攻守配合十分默契卻瞥見這名勇士眼中掠過一絲瘋狂。

    “噗嗤”

    寒光閃過,血光迸濺。可鋼刀卻並未如願劈入胸膛。

    原來這名蒼狼勇士見鋼刀落下,心知自己今日絕無可能全身而退,倒不如以命搏命方有一線生機。於是猛地一偏頭,胸腹要害堪堪避開刀鋒,但左臂卻難逃鋼刀入骨的噩運。一整條臂膀被生生剖皮入肉斷骨碎筋,永遠地離開了他的身軀。

    但他似乎不以爲意,趁着兩名守軍愕然驚惶之際,右手彎刀已將他們的雙腿斬斷,又隨後兩刀砍下頭顱,自己也眼前一黑當場昏死。而他們的眼中至死仍寫滿了不可思議。

    只是短短一刻鐘,鎮遠關頭便化作一片人間煉獄,鮮血、殘肢與頭顱幾乎隨處可見。石望山與灰狼之間的廝殺也愈發兇險,彎刀與板斧交錯間殺過二十回合,雖說勝負一時難以分決,但二人的肩胛、臂膀與腰肋處各添了幾處傷口,看起來只

    要有一方退讓鬆懈,等待他的就只有鋒刃與死亡。

    與此同時,“踏雪烏騅”正在城牆下焦躁地來回踱步。

    並非戰馬心生焦躁,皆因此時馬背上的殷雪龍按捺不住,繮繩與轡頭幾乎揉作一團,手中長刀揚起又落下。他恨不得一步邁上城頭,與自己麾下的勇士們並肩奮戰。

    但他只有等,他在等待一個時機。

    他只需要一條縫隙,一條“灰狼”爲他撕開的縫隙。

    “吱嘎”正在他焦躁難耐時,一道沉重又粗糙的聲音自不遠處響起,緊隨其後的則是鑾鈴聲、馬蹄聲與滔滔不絕的喊殺聲。殷雪龍驚回首處,只見數百鐵騎從城門中奔涌殺出,爲首之將甲冑鮮明,手提長刀,正是“鎮遠刀”司馬嘉齊。

    眼望見時,驚雷怒喝已炸響於耳際。

    “殷雪龍,納命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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