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十餘日,北境軍卒雖每日攻城不輟,卻始終不緊不慢,十萬鐵騎分爲兩隊,以蒼狼國與十部落各自爲首,每日輪一隊攻城。雖說攻勢並不如何兇猛,可畢竟人多勢衆,城中守軍日夜緊繃如弓弦,甚至難有片刻休憩。
司馬嘉齊一刀斜肩揮出,可是身前已再無任何北境軍卒。
原來敵軍已緩緩自城頭退去,這一波規模不大的攻城戰宣告結束敵軍數量不多,但卻極爲兇悍。守軍一番鏖戰後早已筋疲力盡。
司馬嘉齊一手拄着刀杆,另一隻手撐着膝蓋,大口地喘吸着粗氣;蒼白冷冽的氣息刺痛他的喉嚨,手掌纏裹着幾層麻布,此刻正有血跡從麻布下洇出,想是前幾日廝殺落下的舊傷又重新發作了。
林森提着長劍走至身旁,吁吁直喘地說道:“將軍,蠻子又撤了。”
司馬嘉齊說道:“老林,看出詭異之處了嗎”
林森點了點頭,說道:“蠻子雖日夜攻城不止,可每次派遣的兵力卻都不多,也不如第一日那般拼死搏命,他們似乎並不急於打破關城。”
司馬嘉齊說道:“他們在等。”
林森疑惑道:“在等什麼”
司馬嘉齊搖頭說道:“我也不知道他們在等什麼,也許是一支奇兵,也許是一次突襲,也許是其他什麼陰謀詭計事出反常必有妖。”
林森說道:“可以北境兵力之強盛,他們應當不需要陰謀詭計。”
司馬嘉齊輕嘆道:“這也正是我想不通的所在。殷白原此次興兵犯境,是爲了替公主殷雪狐報仇,按常理說他們不該如此遲緩。如今卻像狸貓戲鼠一般,似乎故意要將我等玩弄於股掌之間。”
林森說道:“我等當如何應對”
司馬嘉齊藉着思索的功夫將氣息喘勻,緩緩說道:“我也無計可施,這原本就是一場十死無生的戰鬥,如今計策已用盡,只有拼光最後一滴血方有一線生機。”
林森心裏也已明瞭,抱拳說道:“末將去安撫人馬,清點器械,以備下次攻城。”
司馬嘉齊說道:“老林,傳我將令,限兩日之內,將定遠、威遠二關全部人馬器械調入鎮遠關,不得有誤。”
林森驚訝道:“將軍,那可是我們最後的倚仗。”
司馬嘉齊搖頭說道:“若鎮遠關一旦告破,定遠、威遠那兩千餘人也難擋片刻,倒不如將五指攥成一拳,就在鎮遠關前與北境決一死戰。”
林森只得應道:“末將領命。”
他轉身走下城頭,瘦削的身影仿若一抹刀鋒。
不過兩日之內,定遠、威遠二關的人馬器械皆至鎮遠關,關內聲勢又強盛了幾分,可比起關外浩浩湯湯十萬鐵騎而言,這兩千餘人也只不過是滄海一粟罷了。
可沒過幾天,鎮遠關再次陷入泥沼。
北境鐵騎似察覺出城中增補兵力,這幾日攻勢也比以往加緊了幾分,自司馬嘉齊而下不得半點喘息之機,城頭擡下去的屍首不計其數,垛口馬道上紅悽悽、溼漉漉血水混雜着雪水,已經分不清是紅是白,是敵是友了。
司馬嘉齊兀自咬緊牙關、寸土不讓,刀鋒揮動如同旋風一般。
前後廝殺十幾日,鎮遠長刀已是血染赤紅色,刀刃幾處崩卷可他的雙眼更加赤紅,虯鬚更加紛卷,任誰也能看得出他已在崩塌邊緣,只憑一口氣虛吊着。
第十五日,司馬嘉齊又火燎燎傳下一令:將鎮遠關後門封死,不許任何人再生後退之心。幾十條鐵索把城門封地風雪不透、燕雀難飛,甚至連常言道置之死地而後生,司馬嘉齊如今不敢奢望生,只求自己能死得其所。
關內亦有人與他一條心,石望山剛把纏在臂膊的麻布拆下,就又提着板斧重新殺回城頭,正遇見灰狼倚住垛口,左呼右喊他也看見了石望山。仇人相遇,分外眼紅,兩條鐵錚錚的漢子便又廝殺在一處。
當然也有人心懷懼意,不願將自己的生命扔在沙場,想趁夜色茫茫越城而走,卻都死在司馬嘉齊的長刀之下。屍首與鮮血濺灑在荒郊雪嶺,化作羣鴉與野狗的美味佳餚。
天剛矇矇亮,東方只來得及泛出一絲魚肚白,城外喊殺聲又起。
一面削長的旌旗高高擎起,暗灰的旗面上繡着一朵雪白色的雲北境十國中最神祕的摩雲嶺,在這十五日攻城戰間也再無絲毫神祕可言。
他麾下三千飛雲鐵騎,如今也只有兩千餘騎了,戰爭不僅侵蝕着守軍的意志,也在不斷折磨着北境十國。
十幾日至今,北境共計折損幾千軍卒,其中倒有七成是十國所屬,十國主心中雖敢怒卻不敢言。且不說蒼狼國兵威強盛,就是十國之間也無法齊心協力,他們只不過是一盤散沙而已。
一如前些日子那般,戰場再一次化作死亡泥沼。
若能從高處向下望去,便能望見綿延起伏的泰阿山俯首於此處。伏龍江自山嶺涌入山腹,宛如一條誤入牢籠的斷角蒼龍,鎮遠關彷彿一支剖入龍口的鐵刺,雪亮而鋒利。然而此時城頭已被鮮血浸染,堅硬的龍口終究被鐵刺劃破。
胡老六跌跌撞撞跑上馬道,見司馬嘉齊正在城頭指揮守禦,連忙抱拳急聲說道:“將軍,城後來了一支車隊,距關城還有五十里之遙”
司馬嘉齊聞言疑惑道:“老六,你且說得清楚些,來的是怎樣一支車隊”
胡老六用力嚥了一口唾沫,這才又說道:“是一支鏢車隊伍,前後約有一百輛四車,鏢旗上繡着一匹青鬃烈馬。”
司馬嘉齊喃喃道:“奇哉怪也,飛馬鏢局的人怎麼來了老六,你能看清爲首之人是誰嗎”
胡老六說道:“爲首之人袖口紋金,腰懸雙戟,俺卻不認得。”
司馬嘉齊恍然說道:“原來是他,可是他怎麼來了老六,你且再去探聽,若有情勢速來報我。”
老六領令退下,司馬嘉齊旋即轉身喊道:“石頭石頭”
卻聽盧小云在一旁搭話道:“將軍,石千長昨日廝殺時中傷,此刻應在軍舍內休養。”
司馬嘉齊一拍腦門,說道:“我竟忘了小云。”
盧小云抱拳答道:“末將在。”
司馬嘉齊說道:“你去後門邊候着,但聽我將令便可打開城門,將飛馬鏢局的車隊迎入關內。”
盧小云應道:“末將得令。”便轉身大步走下城樓。
五十里路漫漫,可對於一支百車長隊而言,也不過是一會兒的功夫。
司馬嘉齊站在城頭,一切已能盡收於他眼底。他望見山谷盡頭轉過一匹青鬃馬,馬上一條鐵漢單手擎着一杆三角形鏢旗,旗角被獵獵朔風捲作一團,隱約能看到旗上也是一匹青鬃烈馬。
這條鐵漢揚旗轉過山谷,身後便骨碌碌走出一列車隊,四車上堆滿了麻布口袋,用粗麻繩一道道捆紮嚴密。車前車後、車左車右俱是鏢師與趟子手,一個個挺胸昂首,精神足滿。
車隊中間有一匹黃驃馬,馬上人濃眉大眼、方面垂耳,一看便知是東嶽州的漢子,頭戴白氈帽,身着青棉袍,袖口露出兩道亮金,腰間懸着一對鐵戟。此時他正揮手催促着車隊再走快些,眼看已是臨近關前了。
一百八十步前後,青袍人下令車隊扎住腳步,自己策馬來至隊前。
他於馬背上朗聲唱喏道:“關上的朋友,請替我與司馬將軍傳話,有東嶽州飛馬鏢局押運百輛糧車前來關城助陣。”
司馬嘉齊應道:“在下便是司馬嘉齊,來者可否報上姓名”
青袍人雙手抱腕答道:“恕我眼拙,不曾認得司馬將軍;我名叫韓彌敦,江湖人稱雙戟將便是。”
司馬嘉齊笑道:“常聽人言飛馬鏢局有四位金袖鏢師,每一位皆是武藝絕倫、俠肝義膽之輩,韓鏢頭可是其中之一”
韓彌敦連忙說道:“蒙範總鏢頭厚愛,韓某忝列於金袖鏢師之列,實在是名不副實。”
司馬嘉齊卻忽然問道:“不知韓鏢頭可認得石望山”
韓彌敦聞言一愣,似是想起什麼令他悲傷的往事,抿着嘴說道:“他是韓某的生死兄弟。”
司馬嘉齊朗聲大笑道:“打開關門,請鏢局的朋友們入關敘話”
盧小云聽到將令,忙與守軍一起將後門打開,司馬嘉齊已是縱馬躍出關門外。
轉眼間他已來到韓彌敦馬前,一把抓過黃驃馬的青絲繮繩,認真說道:“韓鏢頭可速速隨我入關,石頭已在關內等候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