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滄海樓 >第四十六章:執棋白玉手,捐軀血徵袍
    北境,伏龍江畔。

    朔風呼嘯,捲起江面層層積雪,把這天下裹挾成一片蒼茫混沌。

    待漫天雪霧飄零落定,江面上盪悠悠劃過一葉扁舟,船首一人如老僧入定,草笠蓑衣,手執長竿,彷彿這蒼茫混沌的天下與他並無半點干係。

    “天地蒼茫,世事難料,也不知這雪幾時停了。”船內一人忽然說道。

    “待他停時,他便停了。”這聲音甫一出口便被風雪吹散在天地間,彷彿從四面八方鑽入那頂破爛的船篷。

    “北境戰火不休,蒼狼鐵騎攻勢愈烈,尚不知鹿死誰手。”

    蓑衣人無言。

    “前日哨探來報,星羅島那位閻羅終究起兵了,只怕不日便可列陣於望海州下。”

    蓑衣人亦無言。

    “天下如棋局,你我亦不過是這局中棋子罷了。”

    “世間皆是局中人,唯有一人爲看客。”蓑衣人手中的長竿兀地一顫,冰冷的江面蕩起層層漣漪,他冷冷說道:“若要破此困局,非要此人執棋不可。”

    “此人是誰”

    “滄海樓,陳亢。”

    船內之人似是訝異道:“陳亢今年不過二十有四,縱是滄海樓手眼通天、算無遺策,未免還是過於稚嫩了罷。”

    蓑衣人說道:“以你之意,何人可執棋”

    “紫禁宮主喬嶽蒼,乃六州第一勢力之魁首,掌法冠武林,賓朋遍天下。或可執棋”

    蓑衣人搖了搖頭。

    “青龍幫龍首薄雲天,以俠名傳佈四海,幫衆雖少卻各懷絕技,更兼有一柄寶刀迦樓羅。或可執棋”

    蓑衣人又搖了搖頭,說道:“天下有九大勢力,彼此之間雖相安無事,卻在暗中自有較量,只會互相掣肘他們誰也做不了執棋者。”

    “非陳亢不可”

    “非陳亢不可。”

    “哎。”

    “萬劍閣現今如何”

    船內之人一愣,似是沒料到蓑衣人突然轉變話鋒,片刻說道:“昨日哨探來報,雲間州流言漸趨平息,有歐陽閣主親自坐鎮,應是無妨。”

    “果然好計。”

    “好計”

    “你可記得旬日前是怎樣光景”

    “旬日前天下流言洶洶,萬劍閣幾有爲人言淹沒之勢。”

    蓑衣人輕嘆一聲,說道:“能在旬日間平息洶洶流言,又不爲天下人所知,還不足以執此棋局麼”

    船內之人驚呼道:“難道出此計策之人便是陳亢”

    蓑衣人無言。

    船內之人慨然說道:“若有機緣,定要會一會這位陳玄野。”

    蓑衣人說道:“待有機緣,便是機緣。”這聲音再度被風雪吹散於天地間,縹緲不見了。

    “咕咕”一隻白鴿撲棱棱落在船篷。

    自船篷中探出一隻雪白纖細的手這隻手比漫天飛雪還白之三分從白鴿左腿上解下一卷絹帛,白鴿便又撲棱棱飛向遠方去了。

    “赤天雷與蒙烈死了。”

    “哦。”

    “兩人於鎮遠關前激鬥一百合,雙雙斃命。”

    “性情暴躁,剛而易折,便有此結果。”

    “赤天雷雖然暴躁,卻也是一位難得的猛將,不知鎮遠關還能支撐多久。”

    蓑衣人不再說話,彷彿已是老僧入定,船內之人也不再多問。這一葉扁舟在江面上盪悠悠,就像天下這局棋勢一般前路未卜。

    赤天雷與蒙烈死了。

    兩人在關前激鬥一百合。鬥到興起之時,蒙烈揚起長槊劈面砸落,赤天雷也不招架,鐵錘平舉直掃前胸,竟雙雙殞命於雪原之上。

    司馬嘉齊聞報勢如瘋虎,鎮遠長刀招招搏命不留餘地,一刀劈碎兩面盾牌,借勢而上連這兩名敵軍也一併斬爲兩段。正準備惡狠狠揮刀撲入敵陣,忽聽見城外響起一陣悠揚沉邃的號角聲。

    金銀浮陀聽到這陣號角聲,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旋即臉色漲地通紅如血,不甘心地撤身到垛口嘶吼道:“撤軍快撤軍”

    軍令難違,這陣號角聲正是北境的撤軍令。

    下令撤軍的當然是殷白原。

    守軍可不管什麼號角將令,趁着北境軍後退的間隙,他們如餓虎撲食般揉身而上,諸般兵刃雨點般落下,進退之間忽然攻守易勢,倒讓北境軍因此損失慘重。登上城頭的幾百軍卒,有近八成沒有撤下城去。

    殷白原停馬屹立,面上依舊古井無波。

    他雖已算到會有魚咬鉤,卻沒算到會是一尾大魚,城頭冷箭、城外激鬥皆在他的算計之外,最終也引渡到他也難以掌控的結果,但這結果足以令他心中暗喜。他想到幼子殷雪竹曾經點評中原的一句話。

    中原人,是一羣浪漫的烏合之衆。

    若不浪漫,又怎能以寡擊衆也要出城迎敵若不是烏合之衆,又怎能不按軍法以卵擊石,最後落得個兩敗俱傷

    可惜雪竹這小子年歲太小,南征戰事又不知有幾多兇險,不然要將他帶在身邊,這一路或許能有夠事半功倍之效。

    殷雪龍忍不住問道:“父王,因何撤軍”

    老可汗手撫銀髯說道:“此戰折損北境兩位國主,十部落已成驚弓之鳥,接下來可就不得不派遣蒼狼鐵騎應戰了;而赤天雷也一併戰死,關城守軍已成哀兵之勢,再要強攻我軍必然損失慘重,此非智者所爲。”

    殷雪龍深以爲然,連連說道:“原來如此,父王智算深刻,兒臣望塵莫及。”

    老可汗忽地肅然說道:“雪龍吾兒,你統兵爲將也有二十餘年了,卻還只是着眼一處,不顧全局,早晚是要喫大虧的。”

    殷雪龍唯唯諾諾,點頭應道:“兒臣定當牢記在心。”

    老可汗又說道:“今晚便將飛熊國殘餘騎軍收歸帳下罷,切記要不漏聲色。”

    殷雪龍說道:“兒臣領命父王,那野馬川當如何處置”

    老可汗擺了擺手,說道:“先由着金銀浮陀去罷,南征戰事還需要他的魚鱗陣。”

    殷雪龍撫胸應道:“兒臣去也。”

    北境鐵騎悠悠緩緩撤軍,十里之外安營紮寨去了。

    城頭此時卻一片悲慼,赤天雷的屍首平放在垛口邊,面龐已是血肉模糊,手中兀自緊握着狼牙鐵錘。司馬嘉齊跪在屍首旁,雙眼赤紅如血,雙拳握緊如鐵,寬厚的身軀止不住顫抖。

    四位千夫長跪成一圈,將司馬嘉齊與赤天雷圍在當中石望山臂上還縛着麻布,也拖着傷軀單膝拄地。外圍更多守軍一道跪着,沒有人說話,城頭如死一般寂靜。

    半晌死寂過後,還是司馬嘉齊率先開口:“三百鐵騎如何了”

    林森一字一頓地答道:“全部戰死,無人後退。”

    司馬嘉齊的鐵拳握地更緊。

    整整三百鐵騎,那可是鎮遠關唯一的騎軍力量。經此一戰竟是全部傾覆,今後我等便只能困守關城,再無出城搏殺的機會了。

    關城外盡是曠野茫茫,守軍這兩條腿又如何跑得過戰馬的四條腿

    赤天雷啊赤天雷,你可害苦了

    林森問道:“將軍,陣亡者如何安葬”

    司馬嘉齊忽覺得一陣眩暈,那場糾纏他五年之久的噩夢再度縈繞心頭,盯着赤天雷那張殘破不堪的臉,他突然想狠狠地啐上一口。

    過了許久,他方緩緩說道:“三百鐵騎與城頭陣亡之將士,謄寫姓名、清點遺物、馬革裹之,一併葬在無名谷罷。至於赤天雷”司馬嘉齊深吸一口氣,無比艱難地吐出幾個字,“將他葬在谷口。”

    沈東流急了,說道:“將軍,這”

    司馬嘉齊擡手將他打斷,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赤天雷也是我的兄弟,生死過命的兄弟可他今日不依軍令、擅自出擊,致使三百鐵騎全軍覆沒,按律已是罪當問斬我如何能將他們合葬於一處那三百戰死的兄弟於九泉之下又該如何看我”

    諸將默然,只有風捲旗角。

    撲簌簌的風聲直往人心窩裏翻卷。

    四位千夫長皆是明白人,他們當然也知道總兵將軍所說在理,只是情緒一時難以接受。五位千夫長隨司馬嘉齊征戰多年,早就是可以彼此託付後背的手足兄弟了,如今赤天雷戰死沙場,就如同斷去他們一臂,又怎能不心懷悲慼呢

    司馬嘉齊就不心痛嗎

    只怕他是最心痛的。

    可他必須強壓自己的悲痛情緒,城外仍有望不盡、殺不完的強敵虎視眈眈,他爲了主持大局也要時刻保持清醒,這其中的分寸可太難拿捏了。

    深吸一口氣,司馬嘉齊重新振作起來,右手以長刀重重拄地,馬道上的碎雪借勢紛飛飄舞,他向着城頭守軍大喝道:“諸軍聽我號令”

    守軍們一齊抱拳應道:“我等在此,聽候將令”

    司馬嘉齊雙睛赤紅,厲聲道:“自明日起,自我之下,諸軍皆身披白麻,頭戴白繩,誓爲死難的弟兄們報仇雪恨”

    “報仇雪恨”

    “爲赤天雷千長報仇雪恨殺盡北境蠻子”

    “殺盡蠻子報仇雪恨”

    城頭的呼喊一浪高過一浪,低落的情緒又重新燃起復仇的火焰。

    可司馬嘉齊深知,這場鏖戰最困難的時刻才只是剛剛到來而已。內缺糧草,外無援兵,以數千之衆抵禦十萬鐵騎,自己看不到任何勝利的希望。

    他不知道的是,遠在東嶽州陽夷郡的一處院落前,一輛輛大車已經裝裹完畢,一杆青色的三角鏢旗高高揚起旗上刺着一匹擺尾揚蹄的赤色戰馬。

    車隊前的漢子見大車裝裹完畢,旋即大手一揮呼喝道:“走呦鎮遠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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