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行歌(上) >第6章 :衛渠
    他怔了一下,一時沒有回答。

    “你殺過的人,可都是罪有應得?”她又問,語帶三分淡嘲。

    “至少你不曾主動殺過人。你是想說這個嗎?”輕笑一聲,她背書般一字字吐出,“生性堅忍,耐力極強,靈活機變,謹慎細密,又能照顧同伴協同作戰,但不具侵略進攻性,這是夔長老對你的評價。據他所言,你在歷次作戰中皆以防衛爲主,僅在遭受攻襲時纔開始還擊,除非生死關頭,否則均重創對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於危境。以上可是事實?”

    他完全愣住了,半晌纔回神,“這和我殺人有什麼關係?”

    “我想……”她望入他的雙眼,完全不似一個稚齡少女,“你還弄不清自己的身份。”

    突然而來的凌厲氣勢逼得他呼吸一滯。

    “你將來所殺的每一個人,可能善,可能惡。他們對你沒有任何威脅,與你素不相識、無冤無仇,都有自己的親人,只因某個指令而被奪去生命。會有人爲他們的死悲痛欲絕,潦倒困頓,終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個餘生詛咒你下地獄。他們不會恨那個發出命令的人,只會恨劊子手——你。”

    “你永遠是個殺人者。”女孩的話語冷酷而犀利,像錐子刺入心底,“你無法用‘被迫’來推卸責任,別說什麼情非得已,你沒資格!事實就是你爲了自己的苟活而去殺人,這些罪,你將揹負終身。”

    指甲深深刺入手心,他死死盯住她,“爲什麼……跟我說這些?”

    她伸指輕拂衣袖,淡淡地開口道:“因爲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殺手,而不是所謂正直意氣的君子。魔教就是這樣的地方,沒有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殺人者,知道自己爲何殺人,又能揹負起罪愆活下去的人。”

    “而你什麼都不知道。”冰冷的目光第一次流露出憐憫,“你以爲只要躲下去就有機會逃離,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你以爲自己掩飾得很好,沒人知道你在想什麼?”

    “每隔數年就有中原武林中人被擒至淵山,也有人如你一般闖出了淬鋒營,但都活不了多久,知道原因嗎?不是單憑忍耐和毅力就能撐過去的,沒有爲了目標捨棄一切的決心,只會被利用得更徹底,你們所遵行的仁義道德,唯一的用處是令自己死得更快。

    “像你現在這樣根本無法成爲一個殺手,更沒資格做影衛。殺一個惡霸都那麼難,你憑什麼在教中生存下去,保護自己不受別人踐踏?”

    句句冷嘲毫不留情,掐斷了最隱祕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從未感覺自己如此無能。他的臉色暗淡,頹然鬆開手,手心的血順着指尖滑落。

    “給你兩條路。”過了許久,女孩的聲音再度響起,“要麼你就這樣在魔教中混下去,只要我還在,你便不會死,做一個有名無實的影衛,放棄不該有的念頭,像屋角的擺設一樣活下去;要麼做一個稱職的殺手,摒棄無用的道德正義,依命令行事,承擔所有的污穢罪惡,再回不了頭。”

    “你可以選擇。”她俯首看着他,語氣稍緩,“這是我所能給你的唯一的仁慈。”

    日升日沉。

    一整天,他坐在牀邊一動不動,如同失去了操控的木偶。

    迦夜視而不見,依舊打坐進食,傍晚還去集市買了一方素巾。入夜,她盤腿坐在寬凳上入定,以這種方式代替睡眠。

    當曙光再次映上窗檐,少年擡起頭,“你爲什麼對我說這些?”

    微弱的光影下看不清眉眼,她的聲音清晰沉靜,有着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淡定,“別以爲我是什麼好心,我只不過有個習慣,即使是利用也要對方心甘情願。我不在乎有沒有影衛,養一個閒人無關痛癢,所以無須戒心過重,反正你也沒什麼好損失的。”

    “那天……爲什麼救我?”

    沉默了半晌,她才緩緩答道:“能闖過戰奴營和淬鋒營的人,不該以那種恥辱的方式死去。”那樣的污辱更甚於殺死一個人,即使是冷酷到極點,也有不可忍受的底線,她只是對這種精神保有一份尊重,如此而已。

    靜寂良久,少年再度開口道:“謝謝你讓我看清楚面對的是什麼。”他一字一句,“請你教我,怎樣才能做一個真正的殺手。”

    殺手,絕非光憑武技即可。

    不露痕跡的滲入,一擊必殺的閃擊,全身而退的預謀,三者齊備才能算是合格的刺殺。弒殺營的新手永遠是折損率最高的,仗恃一腔血氣孤勇行刺的人往往死得最快,以爲全憑銳氣就能成功,絕對是一種愚蠢。教中對於失利的殺手懲罰相當重,他們不僅任務失敗浪費了機會,更嚴重的是打草驚蛇,令再次刺殺倍加棘手。

    影衛與弒殺營又有不同,影衛必須全面輔助主人執行任務,需要極佳的默契,最重要的便是說一不二的執行力。影衛如同主人的一隻手,主人所下的命令,不管理解與否都要去做。目前他的經驗太少,難以獨當一面,此行唯一能做的就是觀察揣摩。

    迦夜沒有多餘的話,以最簡短的方式解釋了此次的任務。

    衛渠國內隱伏的密探書信傳報,車宛國近日私下遣使暗會衛渠國主,密謀共抗魔教,此事沙勒也牽連在內。一旦三國攜手合盟形成密約,諸國之內教王扶植的大臣必受清洗,數年的辛苦經營岌岌可危,魔教聲威勢必大受影響。

    弒殺營尚未從兩年前的重創中恢復,同時狙殺多個目標會相當喫力,況且樹敵過多引起各國震驚,萬一連橫相抗後果不堪設想,亦非上策。此行的分寸拿捏極是不易,任務相當棘手。

    迦夜從地圖上擡起眼,微微一笑,“明日我們入城,謁見衛渠國主。”

    衛渠國王妃日前爲國主誕下了一個小公主。

    衛渠國主大喜,舉行了整整三日的慶祝。燈火通明,豪華的宴會日夜不休,狂歡的氣氛從宮廷延至民間。百姓對異地的來客笑臉相迎,平和安樂,對國主也以讚譽居多,想來衛渠國王頗得民心。

    迦夜在官驛遞交了玉敕,迎接的小吏一入手即臉色大變,不自覺地發抖,顫顫地連聲稟報給上級。放眼塞外,無人不知一雙黑翼標記象徵着淵山深處最可怕的魔頭。一旁侍立等候的數十名衛渠國人不明所以,看驛所長官以驚懼的神態恭請來客,只見那兩名絕色的少年男女大大方方地踏進官轎,一路直入王宮。

    衛渠國主年過三旬,客氣而有禮,有些明顯掩不住的緊張,左近的一位文臣見狀輕咳一聲,國主才略爲鎮定下來。

    “兩位尊使蒞臨敝國真是意外之喜,未及相迎,還望尊使海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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