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內侍語無倫次地講述,兩人對望一眼,俱看到了絕望之色。寂靜的室內,只聞內侍的抽泣。迦夜強自鎮定下來,思索了半晌,忽然揚聲道:“赤朮,我知道你在聽,你想報復儘管來,要殺要剮我都接着。堂堂一國王子,連出頭露面的勇氣都沒有,別讓我小瞧了你們北狄人。”
話音在密閉的空間裏迴盪,靜得可怕。沒過多久,噝噝的聲音如無形的溪流延伸,鼻端聞到一股奇異的甜香,屏息良久全無動靜。待超出龜息法的極限,兩人眼神漸漸渙散起來,然後便是沉沉的黑暗。
再度醒來,即已如此。
長髮動了一下,迦夜也醒過來了,先確定了自己的處境:粗重的鐵鏈自腰間縛住了雙臂,將整個人吊在半空。氣血不暢,素白的臉變得嫣紅了,乍看倒像是小女兒的羞態,其實要比他難受得多。
迦夜一語不發,不知過了多久,終於聽見門外傳來腳步聲。
她擡起臉,迅速丟過一個眼色。
走進來的果然是赤朮。他臉上竟掛着微笑,看上去心情極佳,身後的幾個侍從自動散開,將壁上的燈撥得通明。
“此間密室專爲尊使所設,感覺可好?”
迦夜沒有回答,赤朮踱至她跟前,“殷勤”探問:“可是有些頭痛?青珈散的藥力是重了些。敝國不擅武力,若非如此怕留不住尊使。”
“青珈散……”迦夜的聲音有些沙啞,異於平日的清冷,“殿下真是看得起,居然用了這麼珍貴的東西。”
“對魔教的專使,自然不能吝嗇。”赤朮看着她的臉,“雖說青珈散足以讓人散功乏力,但對你還是小心一點爲好。”語氣忽而一轉,透出幾分陰鷙。
“心如羅剎笑殺人,四使中專掌三十六國的雪使迦夜,你可還記得此人?”
迦夜擡首看了看赤朮所指的一名護衛,眼皮驀地一跳。
“沙瓦里?”
“想不到雪使還記得自己曾經殺過的人。”赤朮輕輕鼓掌,“聽說你因衛渠一役榮升四使之列,數年來容貌竟分毫未變,倒真像妖魔之身。勞動雪使下山的機會寥寥無幾,赤朮委實榮幸之至。”
她的臉微微發青,心裏疑惑卻沒再言語。
滿目仇恨的人踏前一步,言語充滿了怨毒,恨不得將她拆解入腹,吼道:“當年你在我面前一劍斬下了他的頭,可曾想過也有今天?像你這樣的妖魔,不用困龍閣如何擒得住?”
“你是他的兄弟?”
“我是沙瓦那,他是我孿生兄長,我們一同出使衛渠,卻……”男人狠狠地咬住了牙,殿前的一幕有如噩夢,無日或忘。
“難得請到尊使,該如何款待?”赤朮不無惡意地探問,“把你的頭呈給教主?出師未捷身先死,貴教教王想必也會稍感意外吧。”
“殿下果真不爲將來考慮?”腰間勒得太緊,她呼吸不暢,嘴脣開始微微泛紫。
“將來?我以爲尊使已經替我解決了一切。”
“恕我愚昧。”赤朮看似很有耐心,“以你所爲,難道我尚有前路可言?”
她低低地喘了幾口氣,繼續引導他,“你殺了我,魔教自有更厲害的人接手。喪使之仇豈容善了,殿下不顧惜自己,難道也不爲陛下想想?眼下身背污名成爲衆矢之的,僅是過眼雲煙,以殿下的地位聲勢,忍過一時,事後尋機與沙勒交好借兵,不出幾年即可吞併休墨,再逼使狼幹道出真相,洗脫冤屈,北狄的王位便成囊中之物……”
密室靜如墓穴,細弱的聲音低訴,久懸以致氣息不穩,時而夾雜着輕喘,但驚心動魄的王權更替被她說得易如反掌,“我不過阻隔數年,殿下若激於義憤處置失當,必自釀終身之憾。”
靜了半晌,赤朮若有所思,看她的目光也有了些憷意。
“果然是智計百出,輸在你手上倒也不冤。”
“殿下若爲解氣,儘管重重鞭笞無妨,迦夜自知有愧於殿下,受之無怨。但若是毀形傷骸絕命於北狄,恐怕是銅兵鐵陣也難擋教王絕殺敕令。”
“好心計,好辭令。”赤朮頷首讚賞,頗有訝色,“前一刻我還恨不能將你挫骨揚灰,現下卻心有慼慼,一介女子能有如此見地,我還是首見。”
聽着誇獎,她的心卻沉了下去。
赤朮深沉多智,這些道理冷靜下來必能想到。但在內苑以困龍閣擅捕魔教使者,無異於往北狄王的怒火上添了一桶沸油,事發後下場堪虞。倘若如此,一不做二不休,毀屍滅跡倒來得更合算。
“像你這樣的人,殺了確實可惜。”挑起秀小的下頜,赤朮觀察她的臉,粗糙的指肚輕輕劃過粉頰,停在柔嫩的脣邊。
“我改變主意了,不殺你,留在身邊做女奴如何?”
她極力忍住怒意,“只怕殿下消受不起。”
“那倒是。”赤朮倒未發怒,反而認同地點點頭,“縱然拔了刺還是太危險,留你在身邊,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要了我的命。可你害我至此總得給你點懲罰。”赤朮踱開幾步,拾起丟在一旁的短劍,劍在暗室裏仍泛着清光,寒意凜人。伸指一彈,清亮的劍音在密室迴盪,久久不絕。
“用你的劍在臉上刻個記號,可好?”寒芒逼至眉睫,劍鋒緩緩地自額際劃過。
“能讓殿下消氣,刻個記號又何妨?”迦夜鎮定如常,對咫尺間的威脅全不在意。
“雪使當真不怕?如此姣好的容顏就這麼毀了,甚是可惜。”他這倒不是說笑,赤朮的眼中竟確有惋惜之意,劍卻直直劃落下來。
頰上寒氣一凜,迦夜眼睛都沒眨一下。
“殿下!”
再也忍不住,顧不得迦夜的禁令,縛在壁角的少年揚聲止住了赤朮的手。“密信是我所擬,字跡是我所摹,印章也是我仿製篆刻,殿下若要懲處,我應首當其衝,也甘願承受,請勿對一介女流動刑。”
“殊影!”雖是厲喝,卻因氣息已近衰竭而減了力道,迦夜禁不住嗆咳起來。
赤朮走到他身前,劍尖直指咽喉。
“你不說我還真是忘了昨日的一劍之仇。”赤朮脣邊泛起一絲冷笑,狠狠落足踩住他的右手腕,幾乎聽見骨頭的裂響,冷汗瞬時從額上滲出,少年臉色蒼白,一語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