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夜行歌(上) >第11章 :絕路
    “你練的真是摩羅昆那心法?”

    零亂的寢居已收拾整齊,架上歸置如初,打破的東西清理一空,不久前的凌亂像從未出現過。迦夜燃起了香爐,嫋嫋的煙霧升開來,在空中盤旋縈繞。

    “真假並不重要,只要教王認爲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他真的相信?”

    黑眸泛起一絲澀意,“他是不是真的相信不重要,若以後沒什麼異常,他就不會再提。”

    他看向她的細臂,點香時滑落了半截長袖,殷紅的守宮砂鮮豔觸目。

    “是不是很像戰馬身上烙的印章。”她瞭然地自嘲。

    宴會上的一番推辭,使得她只要在教中一日,便要永絕愛慾之念。

    “能全身而退已是僥倖。”她拔下玉簪,黑髮如水般散落下來,纖手輕輕按着額角,聲音低不可聞,“反正我也沒打算與男人親近,這樣更好,又多了一個理由搪塞千冥。”

    片刻之後,她吩咐道:“你出去吧,我很累。”

    她的背仍挺得筆直,他深深看了一眼,退出去合上了房門。

    默立良久,屋內隱約有歌聲響起,像是一首童謠。簡單優美,一遍一遍重複,曲調忽高忽低,如孩子般的清音。

    他靠着門扉默默地聽,忽然間胸間酸澀難當。

    夜宴的波瀾悄然在教中傳開,幾乎人盡皆知,迦夜卻彷彿不覺,對種種詭異的目光視而不見。一年一度的歲貢時節將臨,光是打點分收貢品已經忙得不可開交,哪兒還會有工夫理會那些流言飛語。

    “真是厲害。”九微仰視着華麗的藻井,由衷地歎服,對身邊的少年說道,“敢當面拒絕教王的人,她是第一個。”

    “她找了個很好的理由,讓教王無法拒絕的理由,也斷了自己的後路。”

    “不管是真是假,教王暫時是不會有動她的念頭了。”九微嘆了口氣,“我也不懂,照說服從教王能換得更多。現在教王表面上放過,心裏未必不介意,說不定什麼時候會暗地裏整她。”

    “所以她最近很小心。所有貢物都一一覈驗,絕不假手於人。”

    “她比我想的更驕傲。”九微晃晃酒杯,看着琥珀色的美酒如玉液流動,像是自言自語,“她到底在謀算什麼?”

    他默然半晌,“我猜世上沒人能揣摩出她的心思。”

    “弄得我也開始好奇。”九微看着他輕笑,“她疏遠你,重用赤雕,拉攏千冥,不惜得罪教王,又將三十六國控制在掌中,大肆排擠我和紫夙。一個人忽然熱衷於爭權奪利,總得有個緣由吧。”

    九微又開始半真半假地抱怨:“她不愛財不貪色,不戀名不重利,少欲少求,我都以爲她快成仙了。突然來這一手,她爲什麼不考慮利用我?那樣我還能摸到點頭緒。”

    “有我在,她不會拉攏你。”有一箇中原人做影衛,又與九微過從甚密,雪使、月使一旦結成同盟,一定會大做文章,敏感多疑的教王不可能坐視,等於自找麻煩,這點三人俱是心知肚明。

    “殊影。”九微若有所思,凝視着他的臉,“這些年……她到底待你如何?”

    “我不知道。”想了許久,他確實理不清。

    淡漠如水,冷銳如冰,從來不說一句溫柔的話。她就是個殘忍犀利,毫不留情地剝掉矯飾,逼得人無所遁逃的女子,冷血地利用他剷除異己,彈指殺伐,用屍骨墊就四使之座,又在誤墮陷阱的時候承擔起一切,迴護部屬,甘願受笞。

    她所做的一切,他一一看在眼裏,卻始終摸不透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比起千冥將下屬等同奴僕,斥喝打罵,動輒嚴懲;比起紫夙荒淫無度,視影衛如男寵肆意凌虐,她簡直像個聖人。對下屬休言打罵,大聲呵斥都從未曾有過。即使犯錯,她也只是冷冷地剖析原委,依教規發落,從不挖苦譏諷,沒動過一根指頭。

    她只需手腕稍稍柔和,足可讓人心悅誠服地效死,可她完全不曾動過這樣的腦筋。不是她不懂,迦夜對人心的洞察可謂諳熟,卻從不曾示好籠絡部屬,全不在乎自己在別人心中的位置。

    “她對我和六翼很好。”他垂下眼定定地盯着某一處,極慢地回答,“奇怪的是我們並不因此而感激,有時我覺得這就是她要的結果,卻又想不出原因。”上下之間唯有畏懼和距離,彷彿是她刻意劃下了鴻溝。

    “上次你讓我查的人,我用盡了方法,一無所獲。”九微轉了個話題,“教中無人知道這個名字。”

    “怎麼可能?”他詫異地揚眉,“以你的手段也查不出任何消息?”

    “只怕不是教中人。”九微推測,“你爲什麼那麼在意?”

    “不是我,是迦夜。”想起她在昏迷中失態的軟弱和依賴,他抑制不住探究的衝動。

    “我真好奇什麼人能讓她在意,該不是死人吧?”九微忍不住譏嘲。

    他本想反駁,卻越想越覺得或許真是如此。迦夜對人的警惕防衛之心極重,稍稍接近都不可能,連自己的近侍都隔絕在一定的距離之外,能讓她放下戒心的人可說根本不存在。儘管神志不清,但她放縱自己坦露出的脆弱,若對方是活人還真難以想象。

    “也許你說得對。”他不得不承認。

    “殊影。”斟酌再三,九微還是開口相勸,“別對她動心。我知道你對她不一般,莫要忘了對方是怎樣的人,對那樣的女人投入感情,只會被利用得更悲慘,她沒有心的。況且她又對教王撒謊說自己一輩子都不能與男人親近,就算她有意也無法與你肌膚之親。教王點下守宮砂也正是爲此,稍有異常,你們會死得很難看。”

    “我知道。”

    明知她有多冷酷,多無情,明知她已斬斷了所有可能……

    他狠狠灌下一杯酒,清冽的液體入喉,像一團火,燃起復雜的情愫。

    九微輕喟,看着一同從淬鋒營裏殺出來的兄弟,嘆道:“女人只要溫順可愛,在牀笫之間極樂歡愉就好,動了心便是麻煩。若是想愛,出了教有的是好女人,憑你的才智品貌足可閱盡名花,何必自縛?”

    他苦笑了一下,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我現在只希望能活着回中原。”

    殊影受到召令踏入房間。

    迦夜收攏雙臂憑窗而立,黑髮如墨,素顏清冷,神情略爲憔悴。連日的疲倦讓眼角添上了兩抹青影,卻無損姣好的容貌。

    “你找我?”

    她側過頭,凝視了半晌。

    “準備一下,過幾日你下山去殺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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