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江南,和風細細,楊柳依依,正是深紅嬌綠競芳華的好時節。
小橋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牆。往來行人如織,熙熙攘攘的商販店鋪挨門聯戶,售賣着各色針織細物,還有愛俏少女最喜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估量議價的聲調輕軟,呢喃動人,空氣中浮動着旖旎春香。
風塵僕僕的塞外行客踏入江南,彷彿到了一個新鮮異樣的世界。洗漱過後,迦夜披着一頭溼發,倚在窗畔看了許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發上滴落的水。
“這裏真美。”她伏在手臂上嘆息,脣角有抹清淺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了。”初到大漠之時,雪峯、落日也曾令他驚歎。
“回中原你不高興嗎?”
“還好。”
她不會懂。離家多年,近鄉情更怯,家中的一切,既牽掛又畏縮,該怎麼解釋這無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許久,忽然別開眼,“我們就在這裏分開吧。”
他的手一頓,她徑自說下去,“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去處,沒必要再耗在一起,儘早分開吧。”
“你想去哪兒?”寂靜良久,身後的手又開始拭着黑髮。
“我?”她拈起一根掉落的髮絲,細細在指尖盤繞,“我只是來這裏看看風景,與你無關。”
“那就一起走。”
“沒必要。”她冷靜地回絕,“離開了淵山你已自由,無須再聽從我的命令,何況你現在的功力已經高過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裏還是輕哼一聲,“怕你什麼?”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脅到你。”布巾換成了牙梳,他徐徐梳着青絲,動作和話語一樣不疾不緩。
“有必要嗎?想殺我,你得付出相當的代價。”她合上眼,彷彿置身事外,“就算你怨恨屈身爲奴的幾年,也必然會掂量行事的後果,恨我也不至於鋌而走險。”
“你覺得我恨你?”
“恨我也不奇怪,沒有人喜歡被馭使,何況還是像你這樣的人。”她接過梳子慢慢地綰起烏髮,依舊看着窗外。
“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可不會傻到認爲你會感激我。”她嘲諷地笑笑,語氣淡漠,“不過是互相利用,最後能各不相關已屬難得。”
“爲什麼答應和我一起回來?”深邃的眼神像在探測什麼。
“你想聽什麼?”迦夜轉過身,迎視着他的目光,輕嘲,“我一心想殺教王,卻沒想過成功之後怎麼辦,碰巧千冥的挾制令我噁心,不想應承他,自然只有離開淵山,與你同行……僅僅是順路而已。”
她的笑冷淡而寡情,“別想太多,錯判可是會致命的。”
“聽起來真是真無情。”男子的話似惋似嘆,雙臂支上窗臺,環住了她,“原來這七年,你對我不過是利用而已。”
“那又怎樣,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試圖推開他,他卻紋絲不動。
“說到底你還是怕我。”
“什麼意思?”不喜歡以弱者的姿態面對他,她用真力震開環着的雙臂,走至牀邊收拾包裹。
“你要這麼說也行。”她無所謂地回答,頭也沒擡。
“或者……”靜了片刻,他走近,按住她的手,眼神奇異,“怕和我一起的時日久了,再也離不開。”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隱着挑釁,蘊含着少有的飛揚奪目的神采,緊緊盯着她的眼。她愣了愣,腦中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話來回他。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臉笑容忽綻,如雲破日出般耀眼,不容拒絕地一手拉起她,語氣是從未見過的歡快,“若非如此何必分道,走吧,我帶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鬧的街道,她輕輕探額,想不通那一瞬自己爲何失神。
頭頂被輕彈了一下,他笑吟吟地望着她,“走路觀景,江南的地面也沒什麼好看的。”
調侃的語氣讓她心裏一動,忽然明白了:離開淵山以後他越來越強勢,再不是那個跟在身後沉默的影子,隨着角色的轉換,許多事都脫離了她的掌控,以他爲最。這種感覺並不舒服,看來儘早各奔東西纔是最明智的選擇。
心中下了決定,再無猶豫,她擡起頭觀賞街景,聽他指點江南風物,享受着與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須臾便被吸引。
時近上巳,遊人如織,不少女兒家簪楊戴柳,穿紅着翠,打扮得分外豔麗。曲橋清池,處處有小販兜售着香囊零嘴,還有各式各樣的紙鳶,樣式精巧,細筆繪有美人湖燕,令人愛不釋手。
“你想要?”
沒想到迦夜會喜歡這些小玩意,見她眼望着一個蝴蝶樣的紙鳶呆呆出神,他立刻過去買下,塞在她手中。
“不,不是……”接在手裏,她一時竟恍惚了。
河灘上草色青青,無數紙鳶上下翻飛爭奇鬥豔,花香與人聲笑語混雜,天空哨聲不絕,熱鬧非凡。
“你不會玩兒?”看她一動不動,他扯了扯紙鳶,“這種蝴蝶鳶竹骨太綿,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麼給你換一個?”
她下意識地攥緊,脫口拒絕道:“不用,我……”猶豫了好一會兒,迦夜扭過頭,踏着石階奔下河灘,迎風試了幾下,手中的紙鳶已歪歪扭扭升了起來。
沒想到她真的把紙鳶放飛了,臉上的神色不像歡喜,倒似夢般迷幻。
想來是頭一遭放紙鳶,放得並不甚好,總也飛不高,紙鳶在空中盤旋,翻着筋斗。她輕輕扯着絲線,咬着脣,烏髮覆在額上如鴉翅覆雪般分明,極是稚嫩可愛,身邊已有些少年公子忍不住要上前指點。
他忙走上前,替她扯着線,又退了幾步,一路下滑的紙鳶急急攀升,跌跌撞撞地飛上了半空,骨架確實稍軟,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緊張地看,生怕和別的紙鳶攪在一起,從未見她爲消遣之事這般慌張,他不禁失笑,手中幫她按着,以免她緊張之下太用力,拉斷了線。
“能不能飛得再高一點?”她盯着空中那一個小點,頭都不敢回。
“三月風大,再上去就危險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過纖小的手,擁着她退開幾步,避過險些纏上的線。
“我上次放得要比這個高。”她悶悶地惋惜,半靠着他凝視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