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陌上塵飛 >第十一章 長痛不如短痛
    一個小時後,我趕到三十里外的蘆花蕩中學。

    一下車,傳達室的老李喊住我:“楚老師啊,江校長說如果你來了,就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什麼事呢?我急衝衝地跑到校長室。

    校長坐在辦公室椅子上,剛見我跨進門就站起來,拿一隻紙杯倒了一杯純淨水,遞到我手上,連忙說:“坐下坐下。”我感到詫異,更感到有些不同尋常,我意識到一定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

    “楚老師,”江校長深深呼吸一口氣,似乎在尋找最合適的詞語來表達最準確的意思,“我們學校領導層經過研究決定,爲了不影響你的身體,讓你好好休養恢復健康,把你任教的那個班學生拆散分到別的五個班去。星期六補課時我們已經分過班了,真抱歉沒有和你商議。”

    彷彿六月飛雪,恰似晴天霹靂,我被意外的事件重重擊中了。

    我感到天旋地轉,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我的班級沒有了,我的孩子們也沒有了!

    說什麼爲了不影響我的身體,說什麼讓我好好休養恢復健康,都是騙人的鬼話!這麼說完全是爲照顧我的面子,顧全我的自尊,維護我的驕傲!

    我明白,真正的原因卻是擔心懼怕我家庭的矛盾不斷、風雨飄搖可能碾碎一個班級的前途、一羣學生的未來!還說什麼抱歉,沒有和我商議,什麼話,這不是明顯的現代版此地無銀三百兩嗎?!

    我對校長笑笑,什麼話也沒有說。

    我還要說什麼呢?我又能說些什麼呢!

    我只感到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快要氾濫,於是側頭轉身,噔、噔、噔,一言不發地跑下了辦公樓,噔、噔、噔,又一言不發地跑上了教學樓四樓。

    我站在教室門前,輕輕推開門,瞬間我驚呆了。

    教室裏真的空無一人,甚至一本書、一片紙屑。呆了好一會兒,我才從泥塑般的神情中清醒過來。

    我的班級被活生生地拆散了。

    此刻,我想大喊,可是喉嚨根本衝不出一個字。

    電擊般的疼痛之後,我收拾起沉重的心情,慢慢挪進初三辦公室。

    傍晚時分,校長在樓下大聲喊我:“楚老師,下來吧,你好朋友花傑豪來了,我們一起喫飯去吧!”

    花傑豪來了?就那個娶了蘆花蕩鄉副鄉長女兒的我的高中好友?

    儘管同在一個鄉,可能大家都忙吧,或者我總是生活在四面長牆圍成的四角天空裏,我們好長時間不見面了,說真的,還真想他!然而現在,依然沒有什麼更有價值的事趕走我長長的傷感、無聊、落寞甚至痛苦。

    “好啊,楚明溪,你的架子好大呀,” 我把深深埋進雙臂的頭迅速擡起,花傑豪已經從樓下爬上來,拖起我就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你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愁乎!怕花錢不是?放心,兄弟我請客。”

    盛情真是難卻。

    我邊走邊笑:“窮哥哥沒有別的本事,拿出點架子還真沒話說。誰叫你是鄉財政所的一把手,不敲你一頓難道還敲我這個窮教師的去?”

    說說笑笑間我們已經跨進了綠洲飯店。

    可我一坐下,就發現餐桌旁坐着飛霞和兒子天雲。

    我什麼都明白了:喫飯只不過是一個調解家庭矛盾的藉口罷了!

    我毫不猶豫地站起身,剛想轉身離開,花傑豪不動聲色地用手在桌底下使勁按住我大腿。我悄悄嘆口氣,我能說什麼呢,我總不能拒絕朋友的好意太過分吧?

    江校長微笑着對我說:“往那邊坐坐,我這邊太擠。”

    多麼蒼白可笑的理由!這麼大的桌子,才坐了五個人,居然會擠!

    我沒有動,不過左邊的花傑豪卻不顯山露水地拼命把我往飛霞那邊擠,還使出了一招妙計:用身體未坐穩的假象,突然之間倒向我,以巨大的衝力讓我不得不移動一個座位,很自然地坐到飛霞身邊。

    我簡直哭笑不得,難道空間距離的改變會縮短心裏距離、情感距離?

    詩人顧城不是寫過這麼一句“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的詩句嗎?

    似乎爲了打斷沉悶的氛圍,江校長陪着花傑豪喝了一口酒,然後終於轉入正題:“楚老師,其實夫妻們之間誰沒有磕磕碰碰的,打是情罵是愛嘛!我們今天請你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喫一頓團圓飯,就是希望你們重歸於好。來,我敬你們夫妻一杯!”

    喝在嘴裏,我沒有嚐出這杯雪碧的味道,我只知道馬上要離開,一定要離開!

    我不露聲色地用餐巾紙擦擦嘴,平靜地對大家說:“對不起,我出去方便一下。”

    然後,拉開門走出去,又轉身悄悄關上門,如避瘟神般地迅速逃離。

    我跑到街上一個小商店,買了一瓶親親八寶粥,剛打開吃了幾口,身後有個人猛地從我手中奪過去。我張開口想大聲發泄什麼,轉過頭卻發現花傑豪不知什麼時候已站在我身邊,燈火闌珊中,他眼睛黝黑黝黑,似乎迸發着股股寒氣。

    “你怎麼能這樣!楚明溪,我真爲你感到慚愧!跟我回去!”

    他拼命地拉我,我堅定地立在原地。既然好朋友已經爲我慚愧,那我也只好讓他慚愧下去了。

    朋友走了,漸漸消融於夜色中的背影似乎帶着濃重的傷感與沉沉的關切。

    對不起,曾同榻而眠的同學,曾風雨同舟的朋友!

    晚風吹散我的頭髮,一輪明月已經掛在孤寂的黑藍色的天穹。

    驀然間,我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行走在水泥地上的我,彷彿成了漂泊在宇宙之中的一粒塵埃,孤獨落寞,而幾乎同時,五柳先生的詩句“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也一股腦兒地跳出我的記憶,那麼淡淡地幽幽刺痛着我。

    我就這麼漫無目的地空洞地想着,慢慢地走進校園。

    學生們正放晚自習。

    站在操場上,路過會議室,我發現裏面燈火輝煌。

    透過敞開的門,我看到校長、花傑豪、抱着孩子的飛霞都坐在沙發上。

    我迅速加快腳步,彷彿後面緊追着一條猛狼惡虎!可很可惜,這一輩子我註定悲劇結局了!我連擺脫不願意見到的人的可能都沒有了!你瞧,我剛如白駒過隙般地掠過會議室門就被花傑豪發現!

    我怎麼也逃不出他的火眼金睛,從高中時代起,在他面前我幾乎沒有什麼祕密可言。

    我被好朋友抓進了會議室,想逃也逃不掉,想躲也躲不了。

    校長坐在我左邊,他正視着我雙眼,從來沒有過這麼嚴肅莊重,聲音確實親切。

    然而我聽得出來,那裏面分明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楚老師,如何讓家庭和諧可是你人生中的一件大事啊。家庭如果都處理不好,又怎能幹好其他的工作呢?我一直以爲你是能夠處理好家務事的,也能處理好其他更重要的事。你說,是嗎?”

    我知道校長的言外之意。

    更重要的事我當然想做,說不想那肯定僞心。

    不過,我討厭把加官進爵飛黃騰達與家庭婚姻等等背景簡單地聯繫或者對立起來。

    所以,我口氣有點冷淡,用似乎更不以爲然的態度說出了心裏話:“我現在最想處理的是家庭問題,其他的事情等等再說。說實在的,校長,我覺得能夠幹更重要的工作的人,不一定是把家庭處理得好的人……”

    坐在我對面的花傑豪雙手抱在前胸,身體仰向沙發靠背,忍不住打住我的話:“你真是書呆子,機會可是不等人的,過了這一村可沒這一店了。我們倆都一樣,成績出色,領導欣賞。俗話說三十而立,我們要抓住機會立起來啊。如果僅僅因爲小小的家庭問題而失去了難得的立起來的機會,明溪,機會很可能再也不會光顧你了!”

    抓住機會?小小的家庭問題?奇怪極了!荒唐極了!可笑極了!

    我的領導、我的最知心的朋友居然不擔心我的情感問題,而大談什麼所謂的事業與前途,爲了事業、爲了前途,甚至可以丟掉做人的原則,拋卻家庭的痛苦,放棄感情的煎熬!

    “傑豪,恐怕我做不到。我最大的理想是幹好本職工作,至於說做什麼幹部當什麼領導,我的興趣不是很大。”我語速很快,語氣中帶着些**味,“而且我認爲,當好乾部與搞好家庭是兩碼事。如果覺得我家庭沒搞好就不能提拔,那麼就不提拔好了!”

    說完後,我就強迫自己擠出些許微笑來保持那種叫風度叫修養的東西,對校長、對朋友說了聲:“實在對不起,我讓你們失望了!我走了!”

    我跨出了會議室門,沁涼的夜風與從心底升騰而起的心灰意冷糅合在一起向我撲來。

    事業、家庭,家庭、事業,難道就是人生的主旋律?不能處理好家庭的人,事業也註定失敗的命運了嗎?難道可以犧牲家庭去奪得事業的成功嗎?我迷糊了,我彷徨了,我真找不到方向了!

    可是忽然,心中有種聲音在向我吶喊:

    你不能再重蹈覆轍了!你還要葬送你的幸福,粉碎孩子的未來嗎?

    不,我不會再次犯錯了,不想再來一次回眸,留下更多的苦痛、更多的失眠!

    我加快了腳步。

    從今天起,我不會再住在家裏,直到離婚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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