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庭祿回到家時,看見張淑芬正向晾衣線打搭衣服。溼漉漉的衣服上冒着熱氣,滴落的水珠濺到地上,便暈成一個圓點。
“回來啦,咋這麼快就騷啦回來了?還你們老爺們好,一手活,幹完就拉倒。我們老孃們就不一樣了,洗洗涮涮幹完這樣還得幹那樣,磨磨唧唧的還不顯活。”
張淑芬把這樣說了無數遍的話再一次說出來後,擡眼看了一下趙庭祿。趙庭祿沒作聲,只是把手中的紙包打開一角,拈出一塊桃酥來,塞到正在搭衣服的張淑芬的嘴裏,道:
“快點兒把屁眼子堵上,省得再放呲拉花屁。”
張淑芬嘴裏嚼着桃酥,手裏拿着衣服,含混的說:“去把水扔了。”
趙庭祿答應了,將桃酥放到東屋的炕上後,轉身把盆裏水端了出去,再過後腳門倒在灰堆上。
時光已是正午,太陽高懸着。
張淑芬坐在炕上,舒展着腰身:“這一上午沒歇氣,太陽一出溜就晌午歪了了,再待一會兒就該做晚上飯了。”
趙庭祿附和着,歪倒在炕上閉目假寐。
“哎哎,一宿覺還沒睡好?”張淑芬用腳尖兒登着趙庭路,“聽你的意思,你上前街了。”
趙庭祿睜開眼睛答道:“去了,你怎麼知道?”
張淑芬習慣性地一撇嘴說:“你和老爺子說的我聽着了。”
趙庭祿忽地坐起罵道:“那娘們頂不是個物了,魯蠻瞎臭推橫車歪?斜拉不講理,媽的叉叉的!”
張淑芬聽罷哈哈大笑起來,眼睛裏樂出了淚花。
趙庭祿等張淑芬的笑聲落地又繼續說:
“那風車子她都拿去兩三個月了,就那麼一直使着,都成她的了。夏天時,她說柴禾潮不愛着,得擱風車吹着,行,使就使吧,可你使完給人家送回去呀。二嫂不是因爲皮筋折了不願意,是……”
趙守志他們午休進來後,趙有貴將他們招呼到了東屋,把桃酥分給了他們。這幾個孩子吃了桃酥後,不再喫碗架裏的大餅子,都燕子一樣地飛走了。張淑芬小聲地說:
“老爺子就是賤,捨不得自己喫給孫子。這事要是讓三嫂知道了,還不得氣死?”
趙庭祿眯縫着眼睛說:“當爺奶的都是那樣,這叫老貓炕上睡一輩留一輩。”
忽然他坐起來,瞪着眼睛說:“我問你個事兒。”
他這個樣子嚇了張淑芬一跳,以爲有什麼重大事情,便回道:“咋的啦?”
趙庭祿說:“咱孫子得啥樣?”
張淑芬手捂着胸口誇張地嗔怪道:“哎呀,你個死鬼,一驚一乍的,要把人嚇死了!啥樣,跟守志一樣唄。”
下午突然風緊起來,溫度也急劇地降低,眼看着真正的冬天就掠過前面人家的屋頂向南面遮蔽過去。
“也該冷了,要不得瘟人,就是學生上課遭點罪。”趙庭祿很認真的說着廢話,“守志上課指定跟小蔫吧雞似的。”
趙守志此刻正坐在椅子上專心地做算術題,他旁邊的馮玉芬用胳膊肘搗它了一下道:“往那邊點”。
趙守志手一歪講了一個2寫成了8字。啊他扭頭斜眼看馮玉芬道:“我又沒過界,老‘釘巴’碰我幹啥?”
馮玉芬說:“你那邊熱乎。”
趙守志將屁股挪了挪,搭在了凳子邊緣,但這也僅僅是探出了十幾釐米。馮玉芬忽然站起來,嘰裏呱啦地將桌子搬起南側的爐子靠近。趙守志看着這個同桌的小女生風風火火的趁着老師不在教室搬桌子,不禁傻呵呵地樂了。趙守志的傻笑一定被馮玉芬誤解是對他的嘲笑,就沒好氣的說:
“樂啥?喝娘娘尿了?”
趙守志雖然傻笑着,但心裏有十分的不快,就想也沒想的地隨口說道:
“喝你尿了。”
趙守志的話剛一落地,馮玉芬破口大罵道:“叉你媽,誰是你媳婦?”
趙守志茫然的看着這個有點兒不講道理的同桌,小聲辯解道:“我也沒說你是我媳婦呀。”
馮玉芬抹搭了一下眼皮,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起來!”
趙守志臉色變了,想要和她糾纏一番,但還是站起來看着馮玉芬。馮玉芬沒好氣地把凳子向南邊搬去去,幾乎貼到了爐竈上。
門響了,老師進到屋裏。
所謂的爐子不過是用土坯壘成竈形,再在上面扣一口大鍋而已。竈口很大,便於添柴,竈尾豎起爐筒子與煙囪相接。這種簡易的爐竈,填以豆根兒爲師生做取暖之用。
老師進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堆在竈口一米遠的豆根兒推進竈裏。老師白皙的手指上粉筆灰清晰可見,讓趙守志覺得她有一種別樣的風致。他有時也故意在食指肚上蹭一點粉筆灰,或者把老師的筆拿過來塗一點紅墨水,以滿足他小小的慾望。這種慾望很單純,也很容易實現。
“老師,馮玉芬欺負趙守志。”孫成海邊舉手邊說。
大個子的孫成海晃晃地站起來後,抻着脖子向爐竈這邊望。
老師警覺起來,看着趙守志因受熱而暄紅的臉,之後問:“孫成海,說,怎麼回事?”
“老師,馮玉芬都把桌子搬爐子上去了。”
孫成海的話雖然說的糊里糊塗,卻讓老師聽明白了。她轉而審視着馮玉芬,搓了搓手質問道:
“你把桌子搬得離爐子那麼近,不怕烤着趙守志?”
馮玉芬低頭不回答。突然她又擡頭看着前面的黑板說:“我這邊冷。”
雖然她的聲調不高,但很清晰。葛老師明顯的不滿起來,她看着馮玉芬大聲說:
“那你過這邊試試,看你能不能受得了。你冷,那後邊的那些同學是不是更冷?把桌子向北搬!”
馮玉芬站起,極不情願地將桌子向北挪動,搬到了原來的位置上。
趙守志默默地跟着站起來,看着這個女同桌咔咔啦啦地搬桌子拽凳子。
放學前,老師特別強調要把爐竈裏的火熄滅,不能讓一點火星殘留下來。班級的東北角落裏堆放的豆根兒將窗子嚴密的遮擋住了,也遮擋住了後牆上張貼的那幅畫。
趙守志和李福臣做完值日後向家裏趕時,發現風很硬很冷峭,操場上的雪清掃過後,殘留的雪檁子一條一條的裝點着校園,便愈顯出冬天的酷寒。
由學校的大門開始,積存的雪向四面八方鋪陳,漫無邊際。道路上面的雪已被踩實,大門對面的土豆地上,一條雪中的小路彎彎曲曲向東北方向延伸。一羣麻雀在他們的頭頂上飛過,棲落在五十米外的一棵楊樹上。
“老家乾的肉可好吃了,比山雀的肉香。”李福臣忽然冒出這麼一句來。
“我沒喫過,趙守林喫過。”趙守志縮着脖子嚥了一口唾沫。
李福臣胡說八道的興致來了,由麻雀開始,最後落到龍的身上:
“天上的龍肉,地上的驢肉,驢肉最好吃了。趙守志,你們隊要殺驢呢。”
趙守志狐疑地看着李福臣問:“誰說的啊?”
李福臣抹了一下鼻子,這招牌性的動作表明這個消息確信無疑:“供銷社你姐夫說的。”
帽子拎在李福臣的手裏,被他忽打忽打地甩着,也不怕那貓耳朵被扯掉飛了出去。趙守志的兩個帽耳朵挽起來,看上去像臉展翅的鳥。
與李福臣分了手後,趙守志就張開雙臂飛奔起來。風在他耳邊溜過去,嗚嗚作響。突然,他腳下一滑,趙守志撲倒在路上。他呲牙咧嘴地爬起來,拍打了身上的雪後又繼續向前走。
由大街上向家裏望,趙守志看到了屋頂被一層耀目的白雪覆蓋着,上下對開的窗戶反照着太陽闇弱的光,庭院土牆的灰黑與房體的灰黃顯示出了一種古舊與樸拙。
趙守志一進屋就大聲說:“明天生產隊殺驢。”
他的這一報告立刻引來了正在綁笤帚的趙庭祿疑惑的問話:“你咋知道的?”
聽口氣,趙庭祿已有所知。
“李福臣聽我姐夫說的。”趙守志邊開東屋門邊說。
“守志高興得快趕像過年了。”張淑芬笑着說。
“嗯,老驢了,有病了不能動了,一輩子壓滾子拉磨,臨了讓人殺了喫肉,咋說呢?”趙庭祿悠悠的說,好像也能聽到他心裏在默默嘆氣。
他用鐵絲將破散的笤帚把籠紮好後到西屋,側坐在炕沿上,背靠着牆。
“前年春天四隊大白馬死了,就埋在西地裏,然後社員們把它扒出來割肉喫,中毒那麼多家呢。”張淑芬回憶道,“得回不是咱們隊的白馬,要不咱們也得中毒。那兩天縣裏來了那麼多大夫,都穿着白大褂。”
趙庭祿糾正道:“哪是春天啊,都五方六月了,地裏苞米都一搾多高了。”
由現在開始,趙庭祿和張淑芬談論的內容都聚集在那頭驢身上。
那頭驢在它的媽老死之後便承擔了全部的重負,休息或勞作在四季更迭中往復着,閒時被拴在陰暗潮溼的馬廄中,忙時上套夾板被鞍。趙有貴任隊長之時,它還是毛色潤澤光亮動作敏捷灑脫的驢駒,現在它已病入膏肓風燭殘年。驢生如死,人生又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