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榆樹下 >第一0 八章 殺驢
    第二天,趙庭祿早早的到了隊上。

    偌大空曠的隊部裏聚集了很多社員,這不僅僅是因爲今天要殺驢,還因爲要政治學習。

    地中央的油桶做成的爐子裏火正燃燒。嗚嗚作響的火苗向豎起的爐筒子裏衝去,其勢不可阻遏。爐筒的後背有明顯的紅色,紅得鮮潤,紅得舒心。

    李寶發等人來得差不多後,清清嗓子大聲喊道:

    “各位社員同志們,根據上級部門的要求,我們要定期進行政治學習。這個,嗯,抓綱治國的戰略決策,是英明領袖華主席提出來的。我們想治國就得抓綱,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說你辦事我放心,所以我們要聽華主席的話,搞生產促戰備提高警惕保衛祖國。這個、那什麼……”李寶發不善於長篇大論,所以講起話來磕磕巴巴,“現在,由趙庭祿宣讀紅旗雜誌上的文章,大家要認真地聽,認真地領會。”

    趙庭祿被弄了個措手不及,他沒有想到李寶發會點他的名。他心裏暗暗的埋怨,怎麼不事先給個知會也好有個準備,不是還有張二胖子嗎?心裏有諸多疑問,但當李寶發將一本雜誌遞過來時,他還是接了下了。他本來也善於在衆人面前說唱,這早已是熟稔的場面。趙庭祿定了定神,將口中的唾沫嚥下後念道:

    “英明領袖和統帥華主席在抓綱治國的戰略決策中……”

    “庭祿,別站在地下念哪,坐炕沿上,坐這兒,鄭重其事的。”李寶發說。

    趙庭祿在李寶發的指引下,坐在抗沿居中的位置上。那個蘇大娘們喊道:“庭祿,把綱抓住了,別整耍圈嘍。”

    他的話引來一陣鬨堂大笑。李寶發大聲地嚴肅地訓話道:

    “都正經點兒,別沒話做話,這是政治學習,不是扯犢子的時候。說話要小心,嘴上有把門兒的,別嘻哈地啥都掏送!庭祿,念。”

    趙庭祿天性中善於唱唸的優點被髮揮出來,他的清亮的聲音將這枯燥的政治學習變成了一場聽覺上的享受:

    中國共產黨第十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會議勝利閉幕了。喜訊傳來,全國億萬羣衆紛紛集會遊行,敲鑼打鼓鳴放鞭炮,熱烈歡呼這次會議的巨大成功,衷心擁護會議通過的各項決議。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沉浸在一片歡樂之中。

    ……全國形勢很好,越來越好。只要全黨全國各全國人民繼續努力,華主席指出的抓綱治國、達到天下大治、“今年初見成效,三年大見成效”的目標一定可以達到。我們高舉***的偉大旗幟,緊密團結在華主席爲首的……

    趙庭祿將整篇文章唸完以後,探尋地望着李寶發,那意思是繼續還是停止。李寶發大手一揮道:

    “今天的政治學習就到這兒,大傢伙要往心裏去,別不當回事。二胖你做好記錄,上面來檢查時,咱們好端出去。完後大家彆着急走,等着分驢肉。分法還是按老規章辦,按人口均分,有一頭算一頭。”

    他說玩故意停頓,等着下邊的反應。

    “隊長,我們不是豬,不能按頭論。”一個尖細的男聲說。

    嘁嘁喳喳的一陣議論後,人羣中爆發出一陣歡快愉悅的笑聲。殺驢分肉,這不啻是一次節日,藉此社員們可以一飽口福。

    “等會就殺驢了,願意看的可以去看了。”李寶發覆又大聲說。

    太陽的清冷的光照射下來,將生產隊的庭院,生產隊的大筒子屋映亮。濃重的汗味兒、油膩味兒、菸草味兒、臭腳丫子味兒混雜着瀰漫在屋子裏的每一個角落。偌大的炕上,老黃吧嗒吧嗒地抽着旱菸,面容如凝固的雕像一般。另外幾個社員或坐或臥打着哈哈:

    “哎,劉三寶咋沒來,聽他哨仗最招樂。”

    “劉三寶子挖大窖呢,累得王八二怔的,來不了了。”

    ……

    趙庭祿擡眼看了一下東牆正中的***和華主席的畫像後,轉身到外面,外面清冷的空氣令他渾身通透舒暢。

    西廂房南首的碾房裏永遠有灰白的細粉面兒撲掛在門框上,撲掛在用作窗子的花軲轆車的輪子上;北面的倉庫緊緊地上了鎖,裏面是糧面油料還有一些重要的物品。東側的馬廄裏有幾匹馬在踢踢踏踏刨着蹄子,也有突突的響鼻聲傳出來。草料味兒與馬糞馬尿的不算重的腥臭混雜着與清冷的空氣相融合。

    寬敞的院子裏聚了很多社員,他們要看殺驢。

    蒸汽從欠開一道縫的門裏涌出來,也有李瞎子粗嘎的聲音傳出:“別說殺驢,殺人都手掐把拿。”

    隨後,短小精壯有一點匪氣的李瞎子像一截木樁般彈跳着,站立到人羣中。今天他是主角,理應匯聚所有人的目光。

    那頭老驢拴在馬圈的槽頭上,無精打采地挑着草料喫。

    李寶發招呼道:“老白頭,你去牽驢。”

    做豆腐的老白頭梗了一下脖子,回道:“我?我不去。我整天趕驢拉磨,臨了殺驢時讓我去牽,不忍心啊。”

    李寶髮指使不動老白頭,就轉而叫王三孩子:“三孩子,這驢最聽話,你去牽。”

    王三孩子站在人羣的後面,木然的看着,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圓墩墩的臉上有紅暈,看出眼神中有幾分無奈、委屈和憤懣。

    從趙庭祿家往東走,過十字街十五六米就是王三孩子家。由大孩子算起,王喜慶共計生育七男二女,這九個孩子加上王喜慶老夫妻組成了十一口人的大家庭。有玩笑話說他家喫土豆子要半鍋,貼大餅子要整整一圈才能填飽他們的胃口。他們喫飯的場面蔚爲壯觀,圍坐在方桌旁的和散坐在炕上的,如豬一樣風捲殘雲欻欻造完後,看看盆已見底,連湯汁都不剩一滴。現在王家的二孩子入贅到了哈爾濱郊區的一戶獨女菜農,兩個女兒也已出嫁。

    趙庭祿分不清哪個是五孩子哪個是六孩子哪個是老夠子,他們都長得一樣,墩墩實實球球蛋蛋渾身上下永遠滾滿塵土耳臺子脖頸永遠烏漆麻黑。

    王三孩子不動,李寶發就大聲地喊:“三孩子,趕緊牽驢!”

    王三孩子大脖筋脹得老高,粗聲回道:“我不去!”

    李寶發覆又大聲道:“你喫不喫?”

    他的話分明有訓斥的味道啦。李寶發的態度雖然有點嚴厲卻沒有效果,三孩子還是沒有挪動一寸腳步。

    趙庭祿湊過去捅了捅李寶發道:“別讓他去了,這孩子和驢有感情。”

    從十五歲起,剛從村裏的帶帽初中輟學的三孩子就上生產隊當半拉子。春天裏三孩子就牽趕着這頭毛驢,拉着滾子跋涉在田裏,一去一回再一去一回。驢的嘹亮悠長單調的嘶鳴在遼闊的大地上回響時,三孩子總是入神地聽着,覺得那是動人的音樂,能沁入他的心脾。毛驢車小巧靈便大車進不去的地方,就有三個孩子和毛驢一起拉雜物送土石倒糧食。雖然毛驢被役使的時間不比大馬大騾少,但它所得的待遇卻比不上它們,偶爾喫一點高粱黃豆,已是很奢侈的事啦。

    “我去吧,都當好人?我是壞人做到底,送佛上西天。”李瞎子挽了挽袖口向馬圈走去。

    “瞎貓虎眼的,別牽錯了。”一個聲音道。

    “錯牽就錯殺,反正都是殺。”李瞎子迴應着。

    那毛驢想必是知道了它的大限已到,眼裏現出恐懼的光,渾身哆嗦着,在衆人的矚目下顫顫的邁動四肢走到院心。毛驢雖不顯瘦,但毛色枯焦神色疲憊。

    李瞎子,這個壯碩的漢子將一塊矇眼布罩上驢的額頭,然後退一步,拾起起地上笨重的鐵錘,舉起。在李瞎子罩上矇眼的一瞬間,趙庭祿彷彿看見了毛驢絕望的但又祈求活下去的目光。他一哆嗦。

    李瞎子舉錘的手向後拗過去,拗到了極限。當他蓄勢待發時,猛地一聲撕裂喉嚨的喊叫道:

    “別砸!”

    趙庭祿以及衆人都看過去,見三孩子猛然衝到毛驢跟前,抱住驢脖子,並將臉貼了上去。三孩子的眼淚涌出,然後滑落到毛驢的脖子上。

    兩分多鐘,漫長得像一個月一年,又彷彿時間凝滯了一樣,整個庭院裏靜靜的,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三孩子以他特有的方式與這頭毛驢告別後,低着頭走出了院子。在他的身影消失後,李瞎子舉起鐵錘,然後照着毛驢的腦門猛地一擊。在那一刻,趙庭祿不自覺地閉了眼睛。毛驢受了這重重的一擊後,晃了幾晃,但並沒有撲倒在地。它的四肢顫抖着勉勵支撐身子。李瞎子再次舉起鐵錘,狠狠地擊打下去,毛驢終於轟然倒下。

    從放血到開膛破肚,趙庭祿沒有再看下去。暴力血腥的場面刺激他的神經,讓他覺得這驢肉喫得很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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