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祥君到村口後沒有直接去大伯那,而是將車子拐向自己家。在家裏,他待了一陣纔出來,慢慢地向前街走。在村口,剛好看見馬車嘰哩咣啷地行了過來,於是他坐上去。在大伯的家門前,大褲頭把車停下。李祥君從車上跳下,接過祥吉大哥遞過的東西往屋裏搬。
李祥君第一個進了屋,大姐一如小時候那樣拉開過他的手,望着他,關切地說:
“冷不?”
李祥君說不冷。這時梁志民把嘴咧開了一半個,似笑非笑地說:
“給我也捂捂!”
大姐白了他一眼道:“美得你,一邊去!”
梁志民把嘴完全地咧開了,哈哈大笑起來。
大伯父看着這一切,很會心地微笑。大伯父的個子矮,別人給他起了個綽號:小李嘎。
三年前大伯父在公社的社辦工廠裏做工人,是鐵匠,最拿手的活是給打製好的刀具開刃打磨。經他手磨出的刀鋥明瓦亮,鋒利異常。
李祥君的父親李德旺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他的大哥叫李德運,二哥叫李德真,他是最小的。李德旺和他的兩個哥哥性情完全不同。李德運不善言辭,做事謹小慎微,二哥李德真踏實肯幹節儉。李德旺既不能幹也不節儉又喜歡結交朋友,李祥君的媽媽說他狗戴帽子是朋友貓戴帽子也是朋友。然而,這哥幾個又都有一個共同的嗜好:打牌。李德旺不但喜歡打牌,還喜歡推撲克牌,擲骰子,大賭小賭無所不好。因此,好好的一個教師的位子弄丟了。
李德旺並他的兩個哥受了祖上的遺傳,爲人都很誠實,誠實得有點木訥。雖然李德旺識文斷字,做過教師,又喜結交,卻也不是那種能言善辯花狸狐哨的人。他一生中最大的優點是不騙人不會坑人。上溯五代,李家的祖輩可都是文人雅士,又開了燒鍋,所以家境優裕不比尋常。李德旺的太爺有一年染上大煙癮,於是各種敗家,自那以後,家中的景況就一年不如一年了。他的爺爺讀過私塾,千家詩、論語、大學、中庸都要爛熟於心,孔孟之學諳於骨髓,爲了維持生計就教起了書,是這一帶有名的先生。李德旺的父親卻沒有祖先的靈氣,不喜詩文,專務農桑,一身的力氣全用在了扶梨點種上,於筆墨紙硯沒有半點瓜葛。李德旺的母親是城南趙德窩棚人,裹了一雙小腳。她的家務做得不好,卻喜歡打紙牌。
現在,大伯父看着這一切,裝了一鍋煙,有滋有味的抽起來。
大姐說還沒有喫飯呢吧?於是她趕緊生火做飯。梁志民揚了一下手,在她的後背比劃了一下,說:
“哎,這才象話。看看,你們姐倆連說都不敢說。”
他指了指秀琴二姐和秀玲。小玲撅嘴道:
“喫飯,狗食都沒有啊!”
她看了看李祥君和李祥瑞,露出不算整齊的牙齒,復又說道:“有喫的給大哥和瑞子。”
大褲頭接過話說:“那就不管我了?”
小玲的眼睛擠到了一起,嘴角向下牽着,笑聲裏夾着含混不清的話:
“你有功啊,大冷天,穿得少,就剩褲衩了,可得好好招待你。”
大褲頭笑道:“死丫頭,逗我!”
他過去照小玲的背上就是一巴掌,小玲哎喲了一聲,跳到了一邊去。
那邊幾個人開始忙碌,在外屋議論着菜的色澤,也談論着明天請助忙的事情。梁志民自顧抽着煙,青煙嫋嫋,在下午的斜陽中,折射出天藍色。
梁志民說:“桂林。”
大褲頭本名叫靳桂林。他聽梁志民叫,忙直起佝僂的腰,衝着梁志民應了一聲:“志民,怎麼的?”
梁志民說:“等會炒點薑絲肉,那好喫着呢。”
大褲頭說:“姜挺貴的,買的又不多,別炒了。”
梁志民說:“多有多擱,少有少擱,也不在乎這點。”
靳桂林想想,就說:“小玲,去把姜拿來。”
小玲應聲說知道了。
他們幾個人在屋裏東一句西一句地閒嘮,忽然聽秀琴在外面喊:“大姐夫,在哪呢,姜?”
“去看看去。”
李祥君走出去,他仔細地翻檢着,卻沒有半塊姜的影子。他有些急躁,心裏麻亂亂的。他不記得那些姜放在哪個袋裏了,沒有一點印象。祥瑞看看李祥君紅通通的焦急的臉說:
“是不是落在那兒啦?”
李祥君說他好像是沒有裝姜,祥瑞也說不記得了。姜最終沒有找到。李祥君和李祥瑞都有些慌,彷彿做錯了一件天大的錯事。秀香大姐笑了,露出很好看的虎牙說:
“忘了就忘了,也不是故意的,明兒到公社上再買不就得了。”
她這樣安慰自己,李祥君稍許寬下心來。他深深地責怪自己,怎麼可以這樣疏忽大意。秀琴二姐看着傻傻站着的李祥君說:
“唉,幹啥都毛毛楞楞的,行了,沒了就沒了吧。”
小玲沒有作聲,臉上沒有笑容。李祥君看在眼裏,忽然覺得自己剛纔真的有點過份了,怎麼的,不就是幾塊姜嗎?他這樣想着,嘴上說了出來:
“大姐,明天我去買。”
秀香大姐又笑了,說:“買什麼買,明天讓你二哥祥林去。快屋去,小弟,啊!”
李祥君的臉熱乎乎的,他感到大姐好親切好親切。直到喫飯以前,李祥君都很少說話,他只是蜷縮在熱炕上,頭倚着炕牆向南看。大伯家的前面再沒有人家,開闊的原野一覽無餘,在前方是一片樹林,高大的白楊象哨兵一樣站着。南面的村莊依稀可見,房舍、用來燒火的玉米杆垛象是在遙遠而美麗的童話裏。雪將田野覆得平展展的,玉米茬子在白雪上探出頭來,齊刷刷地排成一線,向遠處延伸。大伯家的菜園的圍牆已殘破不堪,從低矮的牆上望去,李祥君看到的不只是冬天的原野,也看到了幾隻在牆上蹦跳的麻雀。他看不見麻雀的眼睛,麻雀纖小的腿和腳,只感覺到麻雀在向他張望。他閉起了眼睛,他的眼皮在打架,他有些困。
李祥君恍惚聽到大褲頭在不停地叫,鹽呢味素呀,又聽見碗盤的撞擊聲。他的這種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狀態持續了四十幾鍾,最後被秀香大姐叫醒:
“小弟,喫—飯—嘍!”
秀香大姐用手捏着他的鼻子,一張笑臉就在他眼前一尺遠的地方。李祥君看到大姐細密的魚尾紋,嗅到了她淡淡的微甜的口氣。
李祥君抹了抹眼睛,咧咧嘴算是笑過了。他叫了一聲姐,有些不好意思地從炕上滑下來。地上的一張桌子已支好,梁志民、大褲頭、祥吉、祥瑞、大伯、還有大伯家的老三祥林圍坐在桌子旁。梁志民找來一張椅子讓李祥君坐下,然後說:
“不喝酒不許喫菜!”
他的表情很認真,早有一旁的秀香接過話來說:
“別一天到晚連個正形都沒有。祥君,別聽他胡勒!”
梁志民呵呵地笑起來,順手遞給他一個杯子,問:“怎樣?”
李祥君看杯子裏的酒,搖搖頭道:“多!”
梁志民拿起杯子,左右晃晃,說:“還不夠上眼睛呢!這還多?”
李祥君說:“我一看見酒就頭暈。”
梁志民的嘴咧得更大了,他喜歡逗李祥君,他看李祥君無奈的樣子他很開心:“不喝酒那還叫男人?男人就要拉開弓射箭,劈雷閃電,大碗喫酒大碗喫肉。”秀香大姐踢了他一下,笑罵道:“別‘的色’了,不會喝就不喝,誰象你一天就知道灌馬尿。祥君,上姐這邊來。”
李祥君沒有動,他心裏知道大姐夫尋他的開心,可他嘴笨,他不會開玩笑。大褲頭端起酒杯衝梁志民比劃了一下說:
“志民,他們不喝咱倆喝,下!”
他的下字還沒有說完,酒進了一半了,旋即又夾起一片肥肉填進嘴裏。
李祥君真的餓了,他吃了很多。李祥君對酸菜燉粉條很感興趣,惹得大褲頭打趣道:
“二姐夫做的就是好喫吧?趕明兒你預備點小燒,姐夫給你掌勺去。”
李祥君認真的點頭,大褲頭滿足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