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守志得到消息後就在中午拉着葉迎冬直接到了趙守華那裏。此時,廟已報完,孝子賢孫和親朋故舊三三兩兩或站或坐擠得屋裏屋外沒有落腳的地方。
在靈棚前,趙守志與葉迎冬雙雙跪倒,行叩拜之禮,跪在棺槨旁的趙守華還禮。起身之後,他們被趙梅春讓到屋裏,見趙庭祿在炕上坐着,低着頭,眼睛紅腫。
“爸,我媽呢?”趙守志向前遞着身子,看着父親問,“咋沒看見梅英?”
趙庭祿擡頭,望着兒子,抑制着傷悲說:“纔回的家。”
趙守志沒再和他說話,外面鼓樂的喧鬧和屋裏人聲的嘈雜攪和在一起,讓人心意煩亂。他便靠在窗臺上,默默地想着心事。對面的碗架子從他記事時起,就盛裝杯盤碗筷,每日裏開關啓合,如今那兩扇小門兒已下墜得厲害,雖不顯得十分的鬆懈,卻也附着了歲月的痕跡。炕上的小方桌顏色暗紅,紋理隨時間的遞增愈加地清晰,當年他和守林守中在上面打過撲克。
“守志,你啥時到的?”趙梅波由後廚房走過來問。
趙守志答道:“剛到呀,姐,我姐夫沒來?”
“沒來,沒讓他來,看家呢。”趙梅波說完呵呵地一笑,很俏皮的樣子。
客廳裏三生子歪坐在沙發上,神情倦怠有氣無力。趙梅波湊近趙守志的耳朵,小聲說:
“三生子前些日子住院了,心臟病,你沒看他都沒‘筋骨囊’嗎,唉,可咋整?”
趙守志心裏一驚,不免又看了三生子一眼,說:“我說呢,剛纔進屋我打招呼時,他眼皮都沒擡。哎,姐,啥時確的診?”
趙梅波便同趙守志小聲地說起來,他們儘量貼近耳朵,這樣看起來他們就顯得很親密。
又有人來弔唁,老王太太給扯孝布,呲啦——
老王太太,這個“全科人”總被請去扯孝步,她見證了許多人的老去。可是每次趕回來參加葬禮,孝布卻沒有他的那份,好像是約定成俗了一樣。
“拉魂”過後是喫飯,喫罷飯趙守志從自家的禮堂裏出來,繞到十字街那兒,仰頭看那兩棵高大的榆樹。三三兩兩熟識的人們由身邊經過,從此向西或向北而去。
“守志,等會不得去辭靈嗎?”陳永福的聲音傳過來。
趙守志扭臉看去,答道:“去呀。三姐夫,有幾年沒見永安了,他還啥時來?”
陳永福站住,搔着頭皮道:“這我還真不知道,再不我給你問問?”
陳永福呲着牙笑了,還聳聳肩。
“沒什麼事,我就是閒說話。哎,姐夫,你現在還在磚廠幹活呢?”趙守志問。
“那不幹咋整,不像你們國家給開工資。”陳永福眨眨眼睛說。
逗笑了幾句後,陳永福被馮萬才叫走了。
在大榆樹的小廟前焚大黃紙焚紙紮白馬的情形還歷歷在目,梅春姐哭天搶地悲痛欲絕的影像依然回映在眼前,他似乎也能看見趙守中站在凳子上用扁擔指向西南爲大伯引路。大伯的魂靈現在已經出了村子吧?
“大哥,大哥,爸還要去。”趙守志循聲音望去,見梅英正拉扯着趙庭祿。
他趕緊走過去,對趙庭祿說:“爸,你就別去了,我大爺已經去了,你就算再悲傷,還能把他哭回來嗎?”
趙庭祿不說話,只是在眼睛裏轉着淚花。看樣子,強行勸阻好像不起作用,趙守志忽然想起手機裏的照片,就說:
“爸,雲兵處對象了,在我大爺那不好讓你看。走,咱們回屋。”
趙守志的這句話起了作用,趙庭祿的眼睛裏立刻放出光彩,他沒等趙守志轉身就扭頭向家裏走去。若是在平時,趙守志一定會大笑起來,但現在不能。
趙守志隨着趙庭祿進屋後,看見葉迎冬仰面躺在炕上,母親正和她說話。
“快點讓我看看!”趙庭祿一進屋就急切地說。
葉迎冬急忙坐起,不解地望着趙庭祿。
趙守志掏出手機打開相冊,指着一組照片說:“這些都是,你看漂亮不?”
趙庭祿的眼睛亮了,嘴巴半張着,連聲道:“好好好,這眼睛真水靈,哎呀……”
張淑芬湊過來,問:“啥呀?”
趙庭祿頭也不擡地用大拇指划着手機,說:“雲兵媳婦,可好看了!”
葉迎冬狐疑地看看他們,又看看趙守志,然後走出去,隔着窗子勾指示意,趙守志就跑出去到她的身邊。
“你幹啥呀?雲兵還沒說她是對象呢,你怎麼先嚷嚷出去了?”葉迎冬責怪道。
趙守志一笑,說:“那不是糊弄糊弄老頭嗎,要不他哭起來沒完沒了的,再出點啥事兒咋整?歲數大了,就怕情緒不穩定。”
“那也不能說對象啊!”葉迎冬說。
“一樣,他倆單獨照相就能說明問題,我看成的希望很大。就算不成,也沒關係,現在的年輕人換女朋友跟換衣服似的。”趙守志歪解的話倒說服了葉迎冬,她想了想道:
“可也是,這孩子發照片就是讓咱們審查吧?”
趙守志沒回答她。
園子裏還有小柿子沒有薅掉,紅的黃的的小柿子掛在枝頭,看上去也還漂亮,給人一種夏天未去的感覺。趙守志走過去,揪下幾顆放進嘴裏,咀嚼了一會,喊到:
“柿子可好吃了,可甜了,你喫不?”
經霜的小柿子有特別的風味,完全不像夏日裏的那樣酸得要命。柿子的葉片都已半枯,只有尖頂上還有幾簇鮮嫩的綠葉,彷彿昨夜裏新發出的一樣。壟溝裏滿是掉落的小柿子,稍不注意就會踩上,於是那柿子的汁液就會猛然噴出。
饒有興致的採摘把喪事上的沉鬱壓抑衝散了,屋裏的趙庭祿和張淑芬也熱烈地討論起來。
趙守志進屋將自己手機裏照片傳給趙庭祿後,對父親說:“爸,等會辭靈你就別去了,想去的話明天早晨起靈時去。”
趙庭祿爽快地答應了,這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晚上五點時,趙守志到了趙守華家裏。此時,辭靈儀式的各項準備工作已就緒。
靈前桌子上的長明燈穩穩地燃着,高香的煙嫋嫋旋升,如同飄忽不定的靈魂。
白事主持人鄭三祥子看時間到五點後,馬上抄起麥克喊到:
“各位趙府的孝男孝女親朋好友,辭靈儀式馬上要開始了。現在各就各位,男左女右,抓緊點,別耽誤時間。”
趙守志和葉迎冬到靈棚前,剛要進到裏面,鄭三祥子拿着麥克喊:
“趙守志兩口子就不用上裏邊跪着了,等會滿滿酒就行了,你們是國家幹部,不興這套。”
鄭三祥子的話引來一陣鬨笑。
趙守成站到鄭三祥子的身邊,看着他,像有話說。鄭三祥子道:“瞅也沒用,你和人家能比嗎?麻溜地跪那去,你社會大哥也不好使。”
細論起來,鄭三祥子還是趙守誠未出五服的三哥,所以趙守誠只是笑笑,然後跪到裏面。
趙守志看見趙雲飛跪在趙守業的身邊,強憋着沒笑出聲來。
廚師和着嗩吶的旋律扭着秧歌獻完菜,鄭三祥子再手舉着一百元高喊“賞錢一百”後,他便念起了長長的悼詞,接下來是滿酒踐行。
太陽已落下山去,暗夜包圍起來。
敬完酒後的趙守志和葉迎冬站在靈棚前,看着繼續敬酒的人們,看着跪在桌子兩側大伯兩個小孫女,看着獻菜上的“極樂世界駕鶴西遊”八個字,不禁抓住了葉迎冬的手,緊緊地握着。
在第二天起靈時,趙庭祿去了,趙庭富與他並行。在喇叭的嗚咽聲中,在鄭三祥子不斷的“孝子扣頭”聲中,在趙庭財至親女兒侄女甥女的哭聲中,他們將趙庭財送到了村口。
趙守志等到大伯火花後和葉迎冬各自回到了單位,他們沒有去墓地。
說不清爲什麼,趙守志在以後的很多天裏總是在前浮現大伯臥牀的身形,也能映現出大伯年輕的樣貌。如今,他去地下和大娘團聚了,不知道他還會不會終日疑神疑鬼,總怕大娘紅杏出牆。
“迎冬,我現在總害怕,怕他們有一天突然離去。我的父輩只有我爸和我二大了,你們家也所剩無幾,這真是一件殘酷的事。年輕的時候,我不去想這些,因爲未來的時日很長。”趙守志不止一次地這樣說。
葉迎冬雖然理解他內心的感受,但她不懂得昇華到哲理的高度,只用淺顯的一句話來應答:“怕有啥用,早晚都有那一天。”
早晚都有那一天,很直白,卻又絕對深刻。
這種心境逐漸淡了,工作的上的事,家裏的事,容不得他有空閒去多愁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