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紳揹着手走過去,一腳踩在不知道是誰扔的橘子皮上,趔趄了一下險些栽倒,趕忙扶住了桌角,半晌無語。
公事廳裏鴉雀無聲,一片死寂。
蔣紳平日裏最是隨和,即便面對着微末的七品小官,也從沒有擺過文官之首,內閣閣老的架子,只不過身上那股居上位者已久,凝聚出來的不怒自威的氣勢,並非是隨和便能掩蓋的。
但像今日這般冷肅威嚴,還是頭一遭。
靜了半晌,那幾個嗑瓜子嗑的歡快的官員中,有一個人沒繃住,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哆哆嗦嗦的請罪:“下官,下官知罪,求,求閣老恕罪。”
他這麼一跪,呼呼啦啦帶倒了一片。
畢竟並非只有他一個人嗑瓜子,也並非只有一波人在嗑瓜子,還有剝花生的,喫點心的。
雖說點心喫到肚子裏,就相當於是毀屍滅跡了,不像瓜子花生會留下殼,但那人嘴角上還沾着點心末,想賴都賴不掉。
公事廳的南北兩面牆上各開了六扇長窗,此時長窗大開,下晌燦爛如金的陽光洋洋灑灑的照進廳堂中,佇立在寬闊廳堂裏的八根硃紅立柱格外明豔。
春日午後的陽光溫暖,可廳堂裏的氣氛卻有些冷,冷得讓人直打哆嗦。
蔣紳見造勢造的差不多了,便冷肅着臉沉沉開口:“本閣雖說一向寬和,但若你們太過逾越,本閣也是容不下的。”
幾個上躥下跳的官員頓時老實了,老老實實的跪着磕頭:“下官,下官等知罪,知罪了。”
蔣紳冷笑了一聲,撇過頭去不再說這件事,但也沒有叫這幾個人起身,任由他們老老實實的跪着。
雖然跪着的這幾個人,都是些品階不高的小吏,但因是在六部當差的,平日裏也是趾高氣昂慣了的,除了面對上峯低眉順眼,素來很少受這樣得罪,養的頗有幾分身嬌肉貴,這樣跪的久了,便熬不住了。
一陣陣鑽心的痛在膝頭盤踞着,如同鍼砭一般,有人抖了抖,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子,啪嗒一聲,滴落在青磚地上,飛快的滲透進去。
蔣紳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眼跪的搖搖晃晃的幾個人,臉上的冷笑愈發的擴大了。
連這點罪都受不了,也難怪只能當個不入流的小吏了。
面聖的時候,一跪半個時辰一個時辰的都是常事,誰敢跪的這般歪歪扭扭,等着打板子呢。
他臉上卻沒露出嘲諷,只是淡淡的,冷肅道:“都起來吧。”
這幾個人如蒙大赦,扶着地面站起身,剛剛鬆了口氣,卻又是個打擊迎頭砸了下來。
“三林,將這幾個人的名字記下來,省試過後,給他們挪個地方。”蔣紳轉頭對沐榮曻道。
沐榮曻掠了這幾個人一眼,應聲稱是。
聽到這句話,幾個人頓時面無人色。
什麼挪個地方啊,說的這麼委婉,分明是要將他們一擼到底了。
可沒人敢求饒,只是免職而非降罪,已經是萬幸了,遂都低着頭,走到最後頭。
廳堂中整整齊齊的擺了一百二十張一人用的書案和胡牀,上頭筆墨紙硯俱全,白日裏,這些官員便是在這裏辦差。
衆人齊聲應是,按照官職大小,忐忑不安的坐在了各自的書案後頭。
蔣紳靜了片刻,才面無表情的問:“今日的流言,諸位都知道了吧。”
衆人紛紛擡頭,面露驚訝。
蔣紳又道:“不然,諸位的瓜子花生也不能喫的這麼香吧。”
衆人頓時尷尬不已,說是也不對,說不是也不對,左右爲難,如坐鍼氈。
蔣紳繼續冷笑着借題發揮:“既然都知道了,還都說的這麼熱鬧,那不如說給我老頭子聽聽,也讓我熱鬧熱鬧。”
衆人縮了縮脖頸裝鵪鶉,誰也不肯當那個出頭鳥。
蔣紳冷冰冰的掃了四圍一圈兒,點了個人出來:“張瑜。”
那個叫張瑜的人驚慌失措的站了起來,起來的太過匆忙,將窄小的胡牀給帶倒了,發出哐噹一聲巨響。
這張瑜生的矮胖,容貌不顯,二十出頭的年紀,三年前入了翰林院,熬了三年,仍是個七品的掌固,這次使了銀子,才被點選進了貢院,負責提調。
他是做夢都沒有想到高不可攀的閣老會知道他的名字。
他戰戰兢兢的走出來,行了個禮,哆嗦了半天,也沒哆嗦個始末。
蔣紳其實也不認識張瑜,今日之前,他甚至都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只是他上晌時,偶然聽到了這張瑜在說考卷泄露,便留意到了這個人,吩咐了沐榮曻一查,便查到了這個人姓甚名誰。
他掃了張瑜一眼,冷聲道:“你之前的言辭鑿鑿哪裏去了?”
張瑜抖了一下,震驚擡頭,終於知道了今日的禍從何來了。
禍從口出啊。
他低下了頭,忐忑不安的捏着衣角,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蔣紳轉頭對韓長暮道:“韓大人,此人就交給你們內衛司,如何?”
直到此時,衆人才發現,平日裏空着的蔣紳下首頭一張書案後頭,今日竟然多了一個人。
這人生的容貌俊逸,但通身卻透着一股生人勿進的凜然冷意,只看一眼,就讓人頭皮發麻,渾身發寒。
連公事廳都冷了幾分,彷彿一日入了深秋。
韓長暮聽到蔣紳的話,知道該自己出場了,他起身行了個禮:“是,下官也覺得,這樣奸猾狡詐之人,是該嚐嚐內衛司的手段。”
此言一出,衆人皆驚。
這人是個內衛,居然是個內衛。
內衛怎麼能到公事廳來,參與議事。
這人還坐在蔣閣老下首的頭一張書案後頭,一身紫袍玉帶,顯然官階不低。
韓長暮全然不在意廳堂中或驚訝,或詫異,或忌憚,或憤恨的目光,擡手拍了兩下:“進來。”
話音方落,黑漆屏風後頭走出來兩個人。
一個面容青澀,生的有幾分和氣。
一個杏眼桃腮,竟是個姑娘。
衆人便更加驚訝了,突然有人驚呼:“女子,女子怎麼能進貢院,這,這不是辱沒了至聖先師麼!!”
他還有一句話沒說,這麼嬌俏的姑娘當了內衛,這不是暴殄天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