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錦衣長安 >第五百二十九回 來歷不明
    羽林軍們一陣哀嚎,朝食都喫不下去了,有些氣性大的,甚至把乾糧扔在地上,狠狠的跺了兩腳。

    韓長暮衆人在小院中暫時歇息,李長明和趙浮生安排了水匪在院外值守,這些人崩了一整夜的心神終於鬆懈了下來,不過多時,呼嚕聲便四起。

    韓長暮佔了最好的那個房間,剛剛合上眼睛,門外忽的傳來似有若無的腳步聲,聽來格外的熟悉,他勾了勾脣,抿出一抹笑。

    外頭的人似乎在門前停了一瞬,便推門而入,把乾糧擺在了炕桌上,轉頭朝韓長暮招呼道:“大人忙活了一整夜,都沒顧上喫口飯,這是離開青雲寨的時候我帶出來的,這裏清鍋冷竈的,又不敢燒火,怕引來羽林軍的注意,大人湊合用一點吧。”

    韓長暮點點頭,突然神祕兮兮的靠近姚杳:“幸而你沒有燒火,不然就能聞到炙肉的味道了?”

    姚杳一臉疑惑:“大人說什麼?”

    韓長暮拍了拍炕頭,笑道:“這裏頭藏了三個人。”他慢慢的把此前的發現,還有王顯和杜風做下的事情,一五一十說了。

    姚杳愣住了,沒想到一向怯怯懦懦的王顯,居然還有膽子殺羽林軍,不過把人藏在炕洞裏,也太噁心了吧。

    她抿了抿嘴,把乾巴巴的胡麻餅往韓長暮面前推了推:“大人快喫吧,不然就越來越乾巴了,仔細崩掉了牙。”

    韓長暮嘁了一聲,從姚杳的身上聞到了淡淡的酒香,面無表情瞟了她一眼:“喝多了?”

    姚杳有些心虛的嘿嘿笑了兩聲:“李長明帶出來的,你別說,這青雲寨的酒是真不錯。”

    韓長暮抿抿嘴,滿臉都是不屑:“這李長明還真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啊,逃命的時候居然還不忘了帶酒?”

    姚杳哈哈笑了:“可不是麼,那酒是真不錯,大人要不要嘗一嘗?”

    韓長暮神情淡薄的點點頭:“你都這樣說了,那我就勉爲其難的嚐嚐吧。”

    姚杳嘁了一聲,飛快的跑出屋子,不過片刻功夫,便又飛快的旋了回來,手裏提溜着個還沒有開封的酒罈子,重重的擱在炕桌上。

    “大人,之前在貢院喫苦受罪的,現在又在山裏熬日子,今日正好有酒,可得多喝幾杯,不然太虧得慌了。”姚杳笑眯眯的揭開酒罈的封口,奇異的酒香頃刻間便漫了出來。

    韓長暮對這酒生出無盡的好奇心來,微微一笑:“好。”

    這酒是青雲寨自己釀的,也沒有起名字,酒味中夾雜着極淡極淡的土腥氣,並不是太好聞,但喝起來卻香氣十足,清冽入口,只是後勁兒似乎比尋常酒坊裏釀的酒要大一些。

    姚杳起先便已經喝了一罈子了,這會兒又陪着韓長暮喝了幾杯,酒氣上頭就壯了慫人膽,她開始肆無忌憚起來。

    她身上的衣裳早就打架打的破爛不堪了,穿不得了,剛剛找了個沒人的地方草草擦洗了一下,換了一身乾淨的胡服。這身衣裳是謝孟夏上回賞她的,料子極好,這個時節穿最是舒爽,原本應該是做成廣袖流裙最爲華美的,可她嫌袖子太大太累贅,打起架來不方便,便做成了窄身胡服,騎在馬上,格外的英姿颯爽。

    這會兒喝多了幾口酒,她伸手將袖子高高捋起來,露出了兩條並不十分白淨的胳膊,斟酒夾菜,十分的暢快。

    韓長暮原本酒量便極好,又始終端着酒盞小口小口的抿着,更是絲毫醉意都沒有。

    他看着姚杳豪氣雲天喝酒喫餅,眼看便有要踩着炕頭站到炕桌上的架勢了,嗤的一笑,忙伸手去拽她:“快下來,仔細摔了。”

    姚杳揮了揮手,眼尾通紅:“不會,我穩當着呢。”

    韓長暮笑眯眯的,暗歎了一聲,看來是在貢院裏關的快憋出病了,這突然放出來,便忘乎所以了。

    他把姚杳拉回炕上做好,拿過她手上的酒壺:“別喝了,你醉了。”

    姚杳跳起來伸手去搶,嘴裏嘟嘟囔囔的說個不停:“醉了,誰醉了,這,這才哪到哪呢?”

    韓長暮左躲右閃,無奈的搖頭輕笑。

    目光突然落在姚杳的左手手腕內側,他的雙眼眯了眯。

    那手腕內側靠近手肘的位置上,有一塊半個巴掌大的燒傷,皮膚顏色比別處略淺發白,似乎燒的十分嚴重,疤痕起起伏伏,看上去格外的猙獰。

    他心下微慌,一把抓住姚杳的手腕,指着內側急切發問:“姚參軍,阿杳,阿杳,你這裏,是怎麼回事?”

    姚杳低下頭,看了一眼,大大咧咧的笑了:“這啊,嗨,剛進掖庭的時候,冬日裏到處都凍死人,也就竈房暖和點,我就坐在竈頭打瞌睡,人一下子歪了,這個地方就被火燎了,沒事兒,早就好了。”

    韓長暮皺眉:“是,永安元年,你剛進掖庭的時候嗎?”

    姚杳迷迷濛濛的應了聲是。

    韓長暮穩了穩心神,面色如常的又問:“那,沒被火燒的時候,這裏是什麼樣子的,你還記得嗎?”

    姚杳翻着眼皮兒看了韓長暮一眼,就像是在看一個二傻子一般,嘻嘻笑着,滿嘴的酒話:“當然記得了,這是,我的肉啊,我,我肯定記得啊,沒被火燒的時候,也不好看,那麼,那麼一大塊胎記,青色的,難看死了。”

    這話如同雷擊,重重的劈在了韓長暮的心上,他臉色慘白,脣角囁嚅着繼續問:“阿杳,阿杳,你聽我說,你還記得,你是從哪裏,從哪裏進的掖庭嗎,你進掖庭前,是,是住在哪的?”

    姚杳擡起頭,眼睛閉了閉又睜開,看了韓長暮片刻,突然便笑了,糊里糊塗道:“你,你是不是傻啊,我,我是罪犯家眷,能在哪,當然是在牢裏了,在牢裏。”

    韓長暮的心一寸寸跌入谷底,抓着姚杳的手腕,抓的極緊,急切問道:“牢裏,是哪個大牢,內衛司,大理寺,還是刑部?”

    “你拽疼我了。”姚杳的手腕被韓長暮抓的生疼,她掙扎着在食案上拍打不停,迷迷濛濛道:“我,在刑部啊。”她不知道想到了什麼,突然湊到韓長暮的眼前,嘿嘿嘿的笑了幾聲:“你不知道,我,我還碰到了個俊俏,俊俏小郎君,他還給了我,給了我半個餅,那個餅可真幹,差點沒,沒噎死我。”她伸手拍了拍韓長暮的臉,嘿嘿嘿笑的更歡了:“你,你還別說,你長得有點像他。”她摸了摸韓長暮的眼睛:“眼睛像。”

    她摸到一點潮溼的水氣,她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看了看韓長暮的眼睛,突然喊了一聲:“你,你哭了,你怎麼哭了,你別哭啊,我,我不喫你的餅了還不行嗎?”

    韓長暮等着那塊火燒過的痕跡,慢慢陷入了沉思。

    那是永安元年的十二月。

    聖人登基後,中書省的蔣紳大相公給聖人吹了不少耳邊風啊,保着從前的燕王世子謝孟夏入主東宮,冊立爲太子,而二王謝晦明爲秦王,三王謝園景爲簡王,四王謝離析爲趙王,至於其他的尚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便按着年紀一溜排了下來,並未冊立封號。

    永安元年的十二月,還出了一件滿朝皆驚的大事。

    那御使大夫方靈運,在上朝途中攜帶凶器,妄圖刺殺聖人,被當場拿下,這謀反之罪原本是要株連九族滿門抄斬的,可聖人剛剛登基,不願多造殺戮,便判了方家十五歲男丁判絞刑,女眷和十五歲以下男丁流刑,雖然是流放三千里,路上千難萬險,但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

    這樁公案,坊間傳言是御史中丞陳玉英告發了方靈運,這中丞陳玉英跟方靈運是同科進士,卻一直被方靈運壓着一頭,可他害了方家,自己也沒落着好去,陳家滿門也下了獄。陳玉英被扣了頂附逆的大帽子,滿門下獄,男丁流放,女眷沒入宮中爲奴,自己也落了個秋後問斬。自己也判了斬刑,與方家的男丁一起,秋後問斬。

    韓長暮從前聽起這些舊事的時候,並不明白爲什麼明明是功臣的陳玉英,也被問了斬。

    後來他進了京,這一年多以來所見所聞,他突然想明白了,陳玉英是藏起了不該藏的人和東西,觸怒了聖人天顏,才遭了難。

    說起來,也是無妄之災。

    韓長暮慢慢的嘆了口氣,舊事就像走馬燈一樣,在他的腦中次第不斷的晃來晃去。

    冬日裏的劍南道極冷極寒,一場又一場的雪下個不停,河水冰封,山巒素縞,冷的連鳥都飛不過去。

    少年在雪中練三九,一會兒劍一會兒刀,一會兒梅花樁一會兒攀牆頭。

    一身靛藍單衣在雪中蕭瑟着,看着都冷,可少年頭上卻冒着滾滾熱氣,絲毫不畏寒意。

    少年抿着薄脣,他讀書習武都極勤勉,四時不停,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走出劍南道。

    若要活着,從今日起,就永遠忘了從前的你。

    從今日起,你叫韓長暮,你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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