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傻了。”昀汐回頭,輕聲道。
這句話一出,小葉子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你既然什麼都明白,爲什麼還要繼續折磨自己?”
昀汐嘆了口氣:“若你是來拿我的,我反而會輕鬆些。”他自城牆上站起,望着東方,躬身拜了三拜,回身道:“既然大勢已去,成王敗寇,我願賭服輸。小葉子,你贏了。”
小葉子抹乾眼淚,搖頭道:“贏的人從來都不是我。”
“可我只想輸在你手裏。”昀汐淡淡一笑,走上前去拍了拍她頭頂,“我累了。該歇歇了。”
小葉子按住他的手腕,輕聲道:“可昭胤子民還在等你,等你帶着他們回家。”
昀汐搖搖頭:“我自己都沒有家了,又有什麼力量帶他們回家?我做這幫主十年了,我一直騙自己,說自己是爲了天下,爲了臣民,爲了百姓安樂,我說我要帶領他們走向更好的世界。可你看我現在成了什麼樣子?滿手鮮血,與那些拓韃侵略者又有何異?”
小葉子擡起頭,凝望着他的雙眼,道:“當年趙氏建國之時,一路鐵血,方纔鑄就一代王朝。如果你去問他的政敵,讓他們去評價趙釋其人,只怕他們就算轉世投胎千百次也不會放棄詛咒他辱罵他。可若你拿同樣的問題去問百姓,得到的只會是千千萬萬個不同的答案。同樣一件事,在史官眼裏,和在說書人眼裏,又真的是同一件事嗎?也不盡然。”
她沉下聲線,堅定道:“我說這話,並非肯定你侵略凌月王朝的行爲。但你若是妄自菲薄,覺得自己一心都是爲了爭權奪利,爲了自己的私慾……即使是真的又如何?一個僞君子就算心裏壞的流油,他手上也會做二三善事去全他的君子之名。受這二三善舉恩惠之人,也自然會心懷感念。那你說,這僞君子真的十惡不赦麼?世間本無絕對,否則浪子回頭便成了一句空話。事已至此,你悔恨也好,自責也罷,生命不可逆,逝者已矣,那些因你而死的人,確實不會再活轉回來。可活着的人永遠比死去的多不是嗎?那些昔日跟隨你認同你的同伴,比如菱綃,他們會因爲你的放棄就收手嗎?不,他們會不甘心,會因爲你的失敗而怨恨,將這些怨恨會延續下去,去傷害更多不該傷害的人。已經被你傷害的人,他們需要你去補償,你逃避不了。那些與你同路的同伴,也一樣等着再次與你並肩作戰,去創造更多更好的未來。”
她拉住昀汐的手,將他的手掌疊放在他的另一隻手背上:“既然你當初曾經起心想要滌盪世間暴戾,堂堂蕭昀汐一世英名,自當擲地有聲落地無悔,又豈能中途退縮?半途而廢說累了的人,最沒資格退出。”
昀汐被眼前柔弱的女子緊握住手,只覺一股熱流自她手心漫上他的手背,像一團火焰順着他的肌理血脈,滾燙沸騰着注入他的心房,不由得又是慚愧,又是激動。
她說的正是他心底認同的,只是自己起初被仇恨私慾矇蔽了眼睛,近在眼前反而一葉障目。他越想越是激烈,一腔熱血在胸中來回涌動,片刻之間竟無語凝噎,只能緊緊回握住她手。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只輕輕點頭,疲憊污濁的臉面上綻放一絲笑容,宛若春風旭日,驅散了他眼前心頭的陰霾:“安心啦,我們都在,是生是死,咱們一起。”
昀汐不語,表情卻柔和了下去。
這也許並不是他預設之內的答案,可此時他已經足夠滿意。畢竟,他也怕自己永遠孤獨。
小葉子見他神情鬆動,顯然是允了自己。她正在無限歡喜,卻突然看見昀汐背後黑影一閃,一陣陰風突然出現,如野草中陡然露面的毒蛇,看準了他的要害,張口吐信飛襲而來!
這一次比在寢宮暗巷之中更爲急迫棘手,小葉子不及細想,雙手立時推開昀汐,徑自迎了上去!
噗的一聲,暗箭深深刺入她的肩頭,劇痛驟襲,她身子一晃,便如一隻斷了線的風箏,飄飄忽忽退了一步,一腳踩空,從高聳的城牆之上無力的墜了下去!
聽得耳邊風聲呼嘯而過,小葉子只覺昏昏沉沉,眼前的天空彷彿成了一層幕布,蓋住了她臉上神采,可她此生經歷,卻在這一瞬盡數閃現眼前。
她終於完成了一件心願,勸回了昀汐的心志……可她還有好多好多心願,還沒有實現……她還沒有和楊一釗求婚,還沒有周遊過這大好河山,還沒有看着昀汐重登巔峯,還沒有找到李釐,還沒等到穆瞳回來……
血自她肩頭涌出,將她的紅衣染成了深深的紫色。她疲憊的閉上眼,等待着最後一刻的到來。
……咦?爲什麼大地如此柔軟?原來大地也有柔情,接納將死之人的時候,也會變得溫和,溫和的如同情人的懷抱。
“小葉子,醒醒。”
“別怕,我來了,有我在,你不會有事的。”
“告訴我,是誰這麼急着投胎,敢動我的女人?”
這聲音,難道是?她撐着力氣睜開眼,一眼便認出了近在咫尺的楊一釗。
原來柔情的不是大地,而是她的楊一釗啊。
她啞然一笑,伸手攀住他的脖子:“……馬不錯,跑的夠快,稍微跑的慢點,就接不着我了。”
楊一釗見她重傷之餘還不忘開玩笑,真是又是生氣又是心痛,忍不住更用力抱緊了她。
自從接到龍今月的傳訊,他與龍京一便帶着大軍一路趕來馳援,生怕一時慢了,城中再出意外。本以爲自己已經是飛一般的趕路,想不到竟還是來遲,令她受了傷害。
他猛的勒住馬昂首上望,卻見城頭上一道黑影與一道白影交上了手。白衣人自然是昀汐,而黑衣人看不清面容,只覺身影熟悉,一時不好判斷身份。
“是蕭幫主還是……?”楊一釗皺眉問道。
小葉子盡力搖頭,忍痛道:“……不是……不是昀汐……快去,城中還有其他敵人……快……快去幫昀汐……”